從AI影像談到攝影史,再從現代藝術講到人性呈現,與攝影師及AI藝術家Boris Eldagsen對談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於影像反省出來的哲思,值得藝術創作者以至觀者(spectators)細細品味。
Boris Eldagsen
在過去幾個月,定居柏林的Boris Eldagsen「忽然」成為世界上最受注目的影像藝術家,全因他在二○二三年的Sony世界攝影大獎(Sony World Photography Awards)獲得公開組創意類別冠軍,其作品《the Electrician》卻是由AI根據指令(prompts)與圖庫(archive)生成的作品,並無涉及任何攝影技巧。如此結局自然讓人震驚,但誰知Boris拒絕了主辦方頒獎,卻又掀起更廣泛、且更具爭議性的討論—到底「AI照片」是不是照片(photography)?「兩者絕對不一樣。」Boris斬釘截鐵的說道。
Boris在二○二三年的Sony世界攝影大獎(Sony World Photography Awards)獲得公開組創意類別冠軍,其作品《the Electrician》卻是由AI根據指令(prompts)與圖庫(archive)生成的作品。
各自表述的影像語言
一個執業近三十載、如今轉向AI影像創作的攝影師和藝術家,並不會無的放矢針對攝影獎主辦單位,他對影像作品的定義亦非穿鑿附會。「攝影是相機與世界的互動,無論是從旁觀察還是擺拍,都是某種『存在於世』(being in the world)的形式,而鏡頭前的世界則成為攝影師收入鏡頭內的材質,並透過光影、景深、構圖等技巧轉化成某種人文狀態的象徵。」Boris續說:「但AI的生產卻沒有上述任何特徵,只要你在擁有網絡和所需介面,你在家裏都可以創作任何影像,而這一切,從模特兒、場景到道具,都是純粹的想像。」
截然不同的創作方式,呈現出來的作品卻如此雷同,甚至部分藝廊策展人或收藏家認為,「AI攝影」同樣是攝影技術進步的新階段,這正是Boris所擔憂的事情:「這種想法模糊了界線,同時凸顯他們並不了解攝影和AI生成影響背後的創作過程,只論作品的相似性。你能說都能加熱食物的焗爐和微波爐是一樣嗎?」這也是他在不同訪問中皆提倡以「提示影像」(promptography)命名AI生成影響,並將其與攝影區分開來。「攝影自有一套(影像)『語言』,但AI卻從中學習,並開創一套完全不一樣的的『語言』系統。兩種創作方式我都樂在其中,但正因如此我才重視兩者的分別。」
《OTHER POEMS | TheTest》
AI生成影響的危與機
就純粹創作與藝術而言,或許AI影像與攝影並無兩樣,但從紀實與新聞影像的角度出發,潛在影響卻是深遠。Boris說:「就我而言,攝影並非紀錄媒介,但我身邊有不少朋友都從事新聞攝影,從這個角度來看,AI影像帶來的問題則非常複雜。AI可以讓任何一個人都能透過輸入提示便生成假的新聞照,他們或許是為了娛樂,又或者是為了生財甚至政治理由。當這些假照片在社交媒體和網絡流傳,劣幣驅逐良幣的狀況無可避免。」他認為,唯一辦法便是促進新聞媒體甚至政府機關成立有效而不觸碰新聞自由底線的審查機制,只是當中所需時間和成本自然龐大。「我甚至訝異於某些政府幕僚的天真,對這種潛在危機竟如此輕視!」他笑說,自拒絕Sony獎項以來,他在不同的訪問中呼籲正視AI影像的爭議,「我竟然毫無計劃地變成一個行動主義者(activist)!」
《PSEUDOMNESIA III | Evolution》
每當社會上有新科技出現,「雙面刃」論調雖然老生常談,卻仍是真理,AI影像亦不例外。單論美學呈現,AI影像創作無疑讓藝術家提供信手拈來的新工具,對Boris來說同樣如此:「對我而言,藝術是每個人內在心路歷程的視覺呈現。『創作者想告訴我們什麼?』這是何等沉悶和誤導的問題!觀賞藝術者應問:『這幅作品對我有什麼影像?它挑起了我甚麼記憶、情感?』這些與觀者的互動和思考的啟發,AI作品都能做到。」如今AI技術的出現,對攝影藝術並不單純是威脅,就像當年現代攝影技術出現時,繪畫藝術何嘗不是受到衝擊?「法國詩人波特萊爾(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曾說攝影師是『懶惰的畫家』,這種批評不正是AI影像創作正在承受的質疑?從藝術史角度看,正正是攝影的出現讓『現代畫藝』(Modern Painting)得以出現,透過實驗性強烈的嘗試在。只是如今攝影和AI的位置有點相反,前者保留傳統技術,後者則成為影像藝術突破的契機。」
藝術應如光暗共生
正如AI影像之於當今時裝界,其實為品牌和設計師提供不少新的創作型態。不論是時尚攝影結合AI繪圖,借程式更換場景還是圖像植入,還是透過「提示工程」(prompt engineering)從無到有繪畫「大片」,甚至塑造完美切合品牌形象的模特兒,都是令人刺激的實驗。Boris直言自己亦有接洽時裝美容相關的AI商業工作,同時亦享受時裝作為呈現自我的過程,如同他與影像藝術的緊密關係:「時裝是人類展現內在世界的基本需要,我一直對此著迷。我從小便生活在一個討厭的小鎮,顯得如此格格不入。人們一眼就能看到我與別不同的打扮,讓我可以成就不一樣的自己。跟創作一樣,它能夠體現某種象徵意義。」
《SELFIES FROM MY AMYGDALA》
當然,AI影像同樣為時裝界帶來不少討論,包括它會否取代設計師的位置?AI生成的模特兒是否被捲入種族、性別等權力迴路的爭議?甚至當我們超越時尚層面來討論網絡上部分看得見的「作品」,AI程式從大數據中「學習」而後生出一連串詭譎、陰沉或讓人毛骨悚然的恐怖影像,是否反映着社會甚至人性中更大的陰暗面?對此Boris保持開放態度:「這種情況反而讓我覺得迷人!彷彿在人性前放置一面鏡,這不正是心理學家榮格(Carl Jung)所說的『集體潛意識』(collective unconscious)嗎?目前愈來愈多程式正着手清理學習檔案,讓AI生成的影像能夠更『友善』。但我確認為光暗共生,正負面能量總是平行流動。」
《THE RABBIT HOLE | What Happens in Eternity》
他亦透露當年接觸AI創作的契機,正是因為另一半確診癌症:「那段時間我只能在手機上進行創作,同時平衡事業發展與個人低潮—生活大概就是如此。作為藝術家,我總希望作品能夠以幽默或有趣的形式呈現黑暗,近年我創作的AI影像作品亦多呼應這個主題。」他笑說:「唸書時曾讀過一個學期的中國哲學,對老子與他的陰陽理論尤其深刻。」一而不生,故分而為陰陽?從AI與影像創作中引申出如此哲思,自然值得我們細細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