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前些日子因為「不可抗逆」的原因,我失去了不少教育和文字工作;作為香港人馬死便落地行,遂開始了打散工的生涯。炒散開了我的眼界,應聘過程簡單、直接而赤裸,不再需要什麼cover letter、什麼人事關係,什麼文字作品。合則來不合則去,東家唔打打西家,被拒絕不打擊情緒,被接納頓覺新奇刺激。
某一天我打破了慣例,在早上烈日當空的時分,懷着覺悟的心情去跑步。一念之間跑上了平日會避開的長命樓梯,跑上了尖東的天橋,看見四五個工人或蹲着或弓着身子,默默地在欄杆上髹油,當中一個穿背心的少女,吸引了我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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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Hello!我想問問,你們是義工髹油?還是食環署的?」
少女:「ummm……是工程公司的。」
我:「我見其他人都係大嬸,得你咁年輕?」
少女笑,猶豫一會後說:「我係其中一個大佬個女,所以在這裏髹油。」
我:「你本身是油漆工人還是什麼?」
少女:「我本身是畫畫的,髹壁畫。」
啊,原來如此。
我:「我有做開散工,你哋還請人嗎?」
說罷我再補上一句:「其實我又係記者,想同你傾吓偈。我沒有電話在身,不如你save我的號碼,給我留一個missed call,我回家後再搵你?」
連珠炮發之後,我覺得自己好似「騙子」,問道:「唔好意思,有冇嚇親你?」
她回了一句我意想不到的說話:「冇、冇,我想多謝你看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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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回頭,我想髹油炒散是真的,但同時又覺得這個少女很有故事,想跟她聊聊煲一下訪問,也是真的。翌日夜晚我再跑到尖東橋上,油漆工程的老細碰巧亦在現場,我遂揮着一身臭汗「見工」。對於他沒有審查我臉書曾轉發過什麼帖子、不在乎我筆下可曾批評過政府或者同情過「黑暴」、不耐煩知道我閱了哪個人物的Patreon等,讓我鬆一口氣,香港彷彿又回到了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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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細:「加你入去group,幾時返得工?每次來到現場開工,拍照傳去群組,離開時再拍照,寫明返工時數。」
老細:「你先跟Bunny(少女)一pair,跟住佢做啦。」
老細:「有冇問題?」
我:「請咗我嗱?我明日可以開工!」
老細眨眨眼睛:「靚女我實請嘅。」
以上是「什麼人訪問什麼人」的前傳,我就是第一個「什麼人」。以下將要為大家寫的則是「什麼人訪問什麼人」的正傳,也就是第二個「什麼人」;她叫魯賓尼,那個在天橋上髹油的少女。
這個髹油工程涵蓋紅磡和尖東相連天橋上的所有欄杆,以及一座樓梯牆身連地面的油漆美化,會髹上特殊圖案,整個項目要兩個月完工。我們較固定的「油漆工人」人腳有八人,未計兩名非常賣力的老細。一班嬸嬸喜返早更,我怕曬黑誓死返夜更,一更約4小時。少女魯賓尼角色較吃重,日夜也會見她蹤影。
這天我們髹粉藍色
10月某個夜晚,多蚊多蒼蠅
一件2012年渣馬的經典青綠色(絕版)跑步tee是我的開工衫(它平時的功能是睡衣),少女穿的是背心粗布褲。這天要為欄杆的藍色部分上色,起碼要髹3層,顏色才較穩固,我學到原來每種油漆顏色的密度不同,會影響其覆蓋度。
這夜僅得少女和我開工,髹油時要蹲下、彎腰、踮起腳尖去遷就欄杆的高度,油漆滴到地上要趕快抹掉,兼且不斷上上落落,因為那是一條螺旋形的樓梯。我不斷踎低起身見頭暈,整條腿被蚊子狂叮(樓梯旁是草叢),夜愈深則到蒼蠅出動(樓梯旁有狗糞收集箱);髹壁畫變成髹欄杆,會不會屈就了?
她說:「髹欄杆比油壁畫掙到錢啊。」我暗忖,髹欄杆也好像比寫稿掙到錢啊。
而魯賓尼的DSE視藝科,得了一個5**。
她考過3次視藝科,第一年是全職學生,考了一個4,在學校間歇受到欺凌。翌年以自修生身分重考,同樣得了一個4,其他科目「炒咗」。第3年她把心一橫,拿住自己的作品到一家中學叩門念中六,發生了一件人生從未遇過的事情。
她提高了聲線,在這個悶熱又有蚊叮的晚上。「我成世人都未聽過、成世人都未試過,有人會咁樣對我。」話說她獲新校取錄後,有一天在視藝室上課,阿sir經過她的座位,駐足觀看了也的作品,很自然地拋下了一句:「佢得㗎啦!」這句當着魯賓尼面,又似是跟其他學生說的話,多年以來一直在她的心坎裏泊岸,「就係呢一句,我所有信心返晒嚟。那一刻我覺得,原來我得㗎?原來我得㗎!」
少女把這4個字咀嚼又咀嚼(女人心真係海底針):「如果阿sir對住我話:你得嘅,我會覺得好假,只係想鼓勵我啫。但那一刻他那種從容的肯定,令我相信了。人生第一次,有老師讓我知道,我係得嘅。」
她笑說,在舊校讀視藝,從未見過老師執筆畫畫,永遠只用口講。在新校某次她正在用塑膠彩畫畫,阿sir突然把她叫停:「唔好咁畫,你望住我。」他拿起筆示範,「他拎住支筆撩撩撩,好神奇,我真係恍然大悟,原來咁畫㗎!那時我已經讀了3次中六,我先知原來塑膠彩係咁畫㗎!」
這個被少女形容為「好跳」的阿sir,還會在學校的牆「亂咁畫」,「他向學校申請不同牆壁,帶我們周圍畫,激發我愛上畫壁畫。他仲不惜叫我們曠課,在校內畫壁畫。他會說:『唔緊要啦,你都中六啦,第日都係畫畫㗎啦。』」魯賓尼突然說了一句任何一個老師畢生可能最想聽到的肯定:「如果冇呢件事(曠課畫壁畫),就冇今日的我。」
她明明報考全科DSE,但最後只考了視藝科,「我已考咗兩次,有點承受不到再考不好的壓力,好想逃避。」她用校內成績,報讀台灣某設計學院,在DSE開考前獲得取錄,更「助燃」了她放棄考試的念頭。最後她只考了視藝科,考完出來,她第一次對自己的能力顯得如此囂張,「我跟朋友說,我會5**」。
我的興趣來了,「究竟你畫咗乜?點解可以咁肯定?」那是2019年DSE視藝科考試,她選了題目「門裏門外」,用粉彩作畫。之前兩次考試皆用塑膠彩,但阿sir認為用粉彩才能充分利用應試時間。「我在畫紙中間畫了一扇隨意門,出面是旺角繁榮街景,門入面是劏房,一個女仔坐在門框上。」放榜日,她的視藝科果然取得5**,我好奇:「阿sir今次有咩反應?」他實在不負眾望,拋下了4個字:「我預咗啦。」(如果我手上不是拿住油轆,我會在黑夜裏大力鼓掌!)
這天我們髹泥黃色
途人:你是否做社會服務令?
2019年7月收穫DSE放榜的狂喜之後,魯賓尼迎來了漫長的災難和創傷的日子。
她出發到台灣念設計學院,「生活環境不適應,教學方式不適應」。臨行前還跟立場不同的家人吵鬧反目,獨自去台又擔心留港朋友的安危,她懷着不安的心踏上求學之路。
以為自己上大學念書,「但好似返中學咁,理想與現實落差太大」。那一堂設計課,老師講線條畫,讓全班同學畫斑馬。「人人都用間尺間線畫,我唔想用間尺,畫了一隻全部曲線的斑馬。」廿幾份功課交上來,一式一樣,規規矩矩,老師看見她那頭曲線的斑馬後,在課上只留下一句話:「我想把名字蓋起來,不想知道是誰畫的。」
4年制的課程,捱完一個學期,她便退學,「讀4年好浪費時間」。但原因不止是那頭只能畫直線的斑馬,還因為她誤信世界會有奇蹟。「我一直覺得會有奇蹟,科技咁發達,人邊有咁易死?」但她的媽媽卻在2020年1月死了。
「媽媽患了cancer,我去台灣時,她的病况已不太好。但那時候太細個了吧?我好似意識不到情况有幾差,老是覺得媽媽最後會好番的,她咁後生,點會有事?人邊會咁易死?科技咁發達,佢實捱得過。」她腦海中還出現很多新聞個案,「好多人都有嚴重的病,好多人明明都救得番」。
2019年12月她回到香港,「醫生在所有人面前說媽咪冇得醫,我哋好嬲……」媽媽想返回自己的家鄉湖南,尋找偏方治病,丈夫和兩個女兒同行。在老家待了一星期後,媽媽在至親的陪伴下離世。「如今回想,最可惜的是我一直相信奇蹟,一直抱住這個感覺,爸爸常說,這件事是一個身教,世界是沒有奇蹟的。」
這天我們趴在地上把樓梯髹成Tiffany blue
途人越繩闖入 雙方大吵
社會運動、母親離世、世紀疫症,在魯賓尼的生命周期中接連爆發,鐵路的軌迹重複上演。她報考IVE獲得取錄,開學、一個學期後休學,打散工冲珍珠奶茶,以為想通了復課,一個學期後受不了身邊同學抽大麻,再退學。「我好焦慮,又好抑鬱、又好火爆,非常迷惘。」
她突然見到一絲曙光,首次接到了髹壁畫的工作,又得陌生編輯在IG賞識,邀她為書本畫插畫,可惜好事很少接二連三。「以為一切向好,再接到另一單學校壁畫工作,髹一幅20米×5米的地面,設計、教班、髹壁畫一腳踢,需時約3個月。」大判開價1.5萬元,她拗到1.9萬。主題本來畫Q版耶穌,她設計完成後,對方要改成十二生肖、龍蛇混集,她棄稿再畫。「我喜歡畫,又想儲portfolio,明知剝削價都會想做。」
本來要求判頭派人幫手,但一直「安排唔到」,她遂自掏腰包7000元請人趕工,終情緒崩潰在學校對住尚欠兩成才完工的地畫痛哭。判頭到場,第一句朝她吼:「你喊乜?呢度得你有壓力?」最後判頭拒絕增援,要求她獨自完成或自聘人手,願意先付半糧以解窘境。我問:「咁最後點?」她說:「給我付了9000蚊後,他叫我盡快完成,不會派人幫手。我受不了,跟他說中止合作,就係咁……」
這天我們髹粉紅色
途人:欄杆好靚,多謝你哋
魯賓尼說以前跟家人關係不好,母親離世後一家人也只是各自療傷。直到最近一兩年,她才學識事無大小相約父親和妹妹吃飯、一起聊天,「就算立場唔同,我不想大家冇咗溝通,始終是家人。現在明白人會走,好多東西會消失,我會想聽他們講嘢,不是只圍住自己轉」。在她遭遇了今年初的壁畫打擊後,父親叫女兒發一份portfolio給他,再周圍給朋友轉發。「爸爸好想宣傳我的作品,他想透過他的網絡,幫我找到一些機會。」
果然,一個做油漆工程的朋友,看中了她的「壁畫」CV,認為髹油和壁畫如出一轍。於是他(亦即是我見工的老細)就投得這個髹油工程,請兩父女落搭,幫手打點。因此有些夜晚,我會跟他們父女工作,常上演一些父慈女孝的場面,有一次正在念大學的妹妹還來到工地替父親和姊姊拍沙龍照。
我問魯賓尼:「咁畫壁畫跟髹欄杆,即係有乜唔同?」她說:「髹油很格式化,覺得自己是工人。畫壁畫時我則覺得天地都是我的舞台,覺得自己正在表演呀!」我呢?髹了好多條欄杆、髹了好多個小時之後,我覺得髹油都是一種治療,尤其是下午寫稿之後,我總是期待夜晚一身爛撻撻開工,一層油漆塗在一層油漆上面,把不喜歡的東西統統幹掉!
「多謝你看見我」
魯賓尼事務所是少女Ig和YouTube頻道的名稱,她目前有多個身分,教畫班、髹壁畫、畫插畫、髹油漆。今年4月,她在屯門一個商場租了小單位做「竇」,「我不用搵好多錢,只要夠支援我的夢想就成」。她其中一個已達成的夢想,就是有個竇,跟朋友一齊做勞作,再把過程拍下來。她的勞作諸如在Ikea買了一張$79的枱,然後把它畫滿了畫;又或者某日在地上拾了好多落葉,跟朋友動手做了一棵小樹,把葉子貼上去,畫了很多個他們曾一起經歷的畫面。我睜大眼睛:「就係咁?」她說:「就係咁!一做大半日,覺得非常愉快。」
她說不論畫畫還是壁畫行業,剝削成為常態,「標書價錢愈搶愈低,但artist會為了儲portfolio,不惜低價都做」。而她最大的夢想,是做一個能付合理報酬給手下的壁畫師,「我希望透過金額讓他知道,你是值得的」。少女說自己有好多話想講,卻苦於沒有人聆聽,所以那天當我在橋上說自己是記者時,她開心到立即回我這一句:「多謝你看見我。」
■答•魯賓尼
因為屬兔所以叫Bunny,筆名叫魯賓尼。她覺得髹油時自己是一個工人,畫壁畫時則彷彿在舞台的C位表演。「不過髹油才掙到錢。」
■問•鄭美姿
自從當油漆工後,身上常出現莫名其妙的油漆痕迹,家中沒有天拿水,意外發現原來洗甲水可以去油污。髹油時覺得自己是工人,寫字時覺得自己是一線之差的罪人,危險。
文˙鄭美姿
編輯˙王翠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