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編劇是什麼‧系列八】
自2017年推出首部電影作品《救殭清道夫》，編劇章彥琦（Ashley）的名字至今剛好榮登大銀幕7年。面對當下低迷的電影市道，再加上或會令人思變的「七年之癢」，未知在我眼中仍回頭未晚的Ashley，會否已厭倦了編劇的工作，甚或想偷偷試試其他行業？「選了這條路，就要努力走下去。」Ashley毫不猶豫地答我，堅定的態度完全令一直糾結「為何離不開編劇」的我感覺當頭棒喝。
「小時候，我曾迷上夾band、玩結他，那時不論做任何其他事情，我都會覺得是在浪費時間，連上學也不例外。」於是，年幼的Ashley便從琴行買來指力訓練器，偷偷在上課時鍛煉指力，「起碼我知道不是在白費時日」。原來心無旁騖、向目標勇往直前向來是她的性格。
也因如此，她很早便選定了編劇這路途，免卻再浪費人生：早由大學時期開始，她便不斷寫劇本、拍短片，不但曾參與多部港台電視劇的編劇工作，並於2017年與甄柏榮及何永航合編電影處女作《救殭清道夫》，更在3年後憑另一合編作品《一秒拳王》奪得「香港電影編劇家協會2020年度推薦劇本獎」和「第27屆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推薦電影獎」，算得上「成名要趁早」。
雖然入行時剛好是中港合拍大製作盛行的年代，但Ashley卻無緣坐上這班北上的富貴列車，一直只參與本土作品的編劇工作，如今更遇上市道低迷，不少同行開工不足，Ashley的工作亦相對減少，前景難言樂觀。對比起40多歲/入行20年/總覺回頭太難的我，對Ashley來說，就算毅然轉行，理應也是為時未晚，她的內心應總有些動搖吧？但原來她壓根兒就連想也沒有想過。
遇好戲拾鬥志 死也不放棄
「對我來說，電影及編劇本身就有一種魔力！就算因工作而感到很沮喪，每當看到令我心生共鳴的電影時，便會感歎『這便是電影』，然後又會重拾鬥志，繼續走下去。」她補充，無論市道如何，編劇起碼可以躲起來創作個人作品，博一個機會，而且目前還有人找她度劇本，比起很多手停口停的工作人員，已算萬幸。
「其實單靠寫電影劇本的收入確實較難餬口，所以我同時也會寫電視劇及網絡大電影等等，想辦法維持下去。」總之，她就是死也不打算放棄編劇，千方百計也要做下去，而她帶來的這場戲，也與這精神一脈相承。
「（主角）周天仁旁邊的角色不論是拳擊教練阿信還是兒子良仔等等，全都面對着很大的難關，這是我們（創作團隊）的刻意設計。」Ashley憶述撰寫《一秒》劇本時的意念，例如阿信便是因患有哮喘而無法上擂台比賽的優秀拳手；就讀小學的良仔，則是必須佩戴助聽器、渴望成為一般小朋友的聽障人士。劇本節錄的場面，便是描述良仔遇上交通意外後，誤以為自己變成全聾，繼而陷入恐慌之中的精彩戲碼。
相對身邊的角色，主角周天仁的身體不但一切正常，甚至擁有可以預知一秒的超能力，卻老是認為這是無用的詛咒，終日自暴自棄。他雖然在學習拳擊後短暫振作，但又因失去超能力而再陷深淵，直至這場戲中被兒子啓發，才悟出「不放棄」這種異能，明白到人生必須奮鬥的意義。
收入微薄不穩 「省錢得樂趣」
「到底什麼是超能力？」Ashley在創作劇本時不斷反問自己。畢竟匪夷所思的異能，可能與觀眾相距甚遠，很難勾起共鳴。後來想了又想，終於靈機一觸：其實所謂的超能力，不外乎是超越一般範圍的能力吧？所以，若我們屢敗屢戰後仍不斷嘗試突破框框，超越自己，這種不放棄的精神，不正是超能力的一種嗎？於是Ashley便將這種精神化為貫穿整部作品的命題，不但令《一秒》的劇情變得勵志感人，她亦從中找到「click中自己」的清晰創作方向，畢竟這種不放棄的精神，向來亦是她的「超能力」之一。
不過作為旁觀者，我覺得Ashley其實還另有異能：她總能將編劇生活的各種不完美，化為享受的樂趣。例如我們經常面對的難題，就是收入微薄兼不穩定，但Ashley卻笑言自己是個很節儉的人，並且可以「從省錢的過程得到很大的樂趣」。又例如在寫作的過程中，不少創作者也可能只感覺沮喪與痛苦，但她卻能聚焦於有趣的一面，並眉飛色舞地分享她從資料蒐集中贏得的各種滿足感。
拳賽一秒扭局勢 蒐資料覓靈感
「（蒐集資料時）可以拿着編劇的名義，去嘗試不同的事情……這過程本身便很有吸引力。」Ashley再以《一秒》為例：能夠預見一秒未來這意念其實源自導演趙善恆，加上他很愛拳擊電影《洛奇》，便誕生了用這種能力去打拳的故事概念。Ashley雖然也覺這想法非常有趣，卻難免在「撇除導演個人喜好，為什麼不是一秒足球？不是一秒籃球？為什麼是一秒打拳」這想法上糾結，直至她到拳館蒐集資料，教練說「一秒可以打出很多Combo」，她才豁然開朗。「原來拳擊的動作真的很快，憑一秒之差，便可以扭轉局勢，可以預知一秒真的很有用。」她終於從教練的話，看到將這兩種元素結合的意義。
就是這些往往會突然在資料蒐集過程中發掘到的有趣資訊，令她很享受相關的編劇工序，因為賺得的資料不但能加強電影的真實感，還能從中發掘出單憑編劇想像難以企及的獨特情節、觀點及人物細節，令過程充滿滿足感。
「短時間內看不同人生 聽深刻秘密」
其實除了拳擊，她曾為寫劇本到中醫館實習，又讀過專業調解員的課程，這些有趣的經歷全都令她非常享受。「單單因為你是編劇，受訪者便可能會把人生最深處的事情告訴你，讓你可以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這麼短的一生中，去看看不同的人生、聽聽別人最深刻的秘密。」Ashley強調，這就是編劇這職業很值得回味、很令人眷戀的地方。
不過除了以上的種種不完美/樂趣，編劇的最痛通常莫過於當你做了充足的資料蒐集，並創作出（自以為）不論人物、命題及劇情均相當不俗的橋段時，卻偏偏因製作條件、演員變動或其他參與者的意見等等，被迫修改甚至放棄橋段，但Ashley竟然亦能將這種最痛視為創作的趣味之一。
「其實，我很喜歡problem-solving。」例如在《一秒》的劇本初稿中，便有一場出現在教練葉志信回憶中的拳賽，Ashley的原意是將之實實在在地拍攝出來，但後來卻因預算問題無法實行。最終在她與導演等人商量下，想出用漆黑空間將之呈現，效果反而比實拍更有味道。
「有時候，別人的意見幫你改動出一些更有趣的東西。」Ashley面對意見的心態是「每個人都是觀眾，如果他們對劇本有這樣的意見，這可能是反映着一部分觀眾的反應或感受」。所以，她通常也樂於接納意見，並隨之修正劇本甚或改變創作方向——當然，也有例外的時候。
縱執導「親生仔」 依然最愛寫劇
「有些故事，是我的親生仔。」Ashley的意思是，有些劇本是她由零開始一直一手一腳發展而成的，面對這些親生兒子，她希望自己有更多主導及話語權，於是她亦逐漸萌起兼任導演的想法。「不過就算成為導演，我還希望繼續做編劇，我只是想親手執導那些親生仔而已。」
Ashley繼續補充：「我其實一點都不享受在電影現場工作的。」骨子裏，她仍是編劇，「我很享受自己躲在家裏寫劇本，所以除了那些親生仔，其他作品就不要那麼辛苦去自己導演了」。她笑言「導演可能比編劇更難『搵食』呢！」聽到Ashley這麼說，我才鬆一口氣——否則我們行頭又會損失一位又堅持、又有潛力的好編劇了。
（隔周刊出）
後記
寫到系列的第八篇，由於第九和第十是形式不一樣的「特別篇」，所以這篇算得上是一個小小的總結。
猶記得訪問的出發點，是希望替迷惘的我梳理出「為什麼離不開編劇」的理由，那到底我找到了答案沒有？這當然是否定的。不過我卻從每位受訪者的身上，看到他們全都各具不同的特質，也因此各有不同的編劇方法及焦點，也令我開始反思「悵惘與迷失」或許正是我的個人特點，可能應循這方向去尋求適合我的寫作方向，儘管我仍不知道，這特質能帶我走多遠。
雖然我不能像這次的受訪者Ashley般，數出各種編劇的樂趣，不過我卻很清楚寫作可貴的地方：生活難免要經歷無數的悲喜，對一般人來說，這些經歷最多只能化為追憶，難以對生命構成什麼具體意義。但或許，寫作人便如修行人一樣，要實踐煩惱即菩提——我們都應盡力將生活的種種，轉化成提升自己靈魂的養分，甚或實體化為寫作題材，令悲喜非但不是白過，更要借之以文載道，感化知音。
最後，當然要多謝每位讀者、受訪者及曾處理過我這些文章的《明報》朋友，感激各位包涵我的各種不完美！這系列其實還有第九和第十篇，只是形式將改為針對一些編劇及創作的大題目，與受訪者進行一問一答的訪談，目的是希望為相關課題作出具原則的總結，希望各位繼續支持。至於受訪者是誰？一位是和我合作已久的編劇前輩，另一位則是令我又敬又畏的名導演，他倆是合作多年的師徒——說到這裏，身分應已呼之欲出吧？
《一秒拳王》（2020）
導演：趙善恆
編劇：章彥琦、何肇康、李浩田、凌偉駿
故事簡介
周天仁（周國賢飾）自幼便擁有能預知一秒的超能力，卻一直認為異能毫無用處，頹廢度日，直至遇上拳擊手葉志信（趙善恆飾），教導他將能力運用在擂台之上，人生終於發光發亮。偏偏，他又被拳擊協會否決比賽資格，只能挑戰曾在比賽中擊斃對手的危險拳王，但又在比賽前遇上意外，失去超能力……
劇本節錄
第 30 場
時：夜 地：醫院病房 人：天仁、良仔
△窗外大雨滂沱，天仁依舊守在病牀旁，靠牆睡着。
……
△天仁睡眼惺忪，見眼前畫面極歡喜，原來本昏迷的良仔醒了，在雜物堆東找西找，焦躁不安。
……
良仔：（心急如焚）我個耳機呢？
△天仁指一指良仔耳朵，良仔摸摸耳才發現自己早已戴上助聽器。
△窗外閃電，傳來雷聲。
△良仔POV（point of view 縮寫，即視角）：
天再閃電，雷依然無聲。
△良仔意識自己可能徹底聾了，腦海一片空白。
……
△天仁邊擁着良仔邊把弄助聽器，發現是沒電，鬆一口氣，從牀邊環保袋拿出電芯換電，再幫良仔重新掛上助聽器。
天仁：部機冇電咋。唔駛驚…… 唔駛驚……
……
良仔：（還在抽搐，坦言）其實……我好憎啲同學話我聾仔……我唔想扮聽到佢哋講嘢……點解我唔可以好似其他同學咁……我係咪好冇用……
……
天仁：你細細個嗰陣，行雷閃電，我好驚會嚇親你……點知你唔止冇喊，仲笑得好開心……嗰陣我就知道，我個仔叻過晒其他小朋友。因為佢同爸爸一樣，有一個其他人都冇嘅超能力……
△良仔情緒稍緩。
天仁：我哋嘅超能力咪就係唔放棄……
△父子相擁，天仁盯着一直放了在牀邊的「變形力加」，重拾決心！
■答
章彥琦，電影編劇及電視編審，合編的電影包括《救殭清道夫》、《非同凡響》及奪得「香港電影編劇家協會2020年度推薦劇本獎」及「第27屆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推薦電影獎」的《一秒拳王》等，電視劇則有與趙善恆聯合編審的《和解在後》。
對章彥琦來說，編劇是編織感性與理性來說故事的人。
■問
李春暉，電影編劇，憑著與游乃海合編的劇本《命案》榮獲「第42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編劇」，其餘作品包括《摯愛》、《狗咬狗》、《軍雞》與《狂獸》等等。由於答不了「為何離不開編劇行業」這問題，所以想憑訪問同行尋找答案，亦乘機向不同編劇請教各種創作疑問。
文˙李春暉
編輯˙周淑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