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最殘忍」,詩人艾略特說得半點沒錯。這小島春天最惱人,天氣乍暖還寒,令人無所適從,牆壁地磚滴着汗,周遭也變得異常邋遢,人也力不從心,瘟瘟沌沌。這年更甚,春天夏天一起早來, 六十年來最熱的三月,三十度,天氣潮濕難耐,太陽卻疲倦乏力,怎樣也穿不過窗外的白濛濛,山巒也籠罩在霧海中,淹沒在一片朦朧中。就是在這鬱悶的季節,「見山」宣佈在3月31日隱退。
見山坐落在太平山街,上環的老區中。這座白色書店,迷你又精緻。樓高兩層,每層約一百呎的房間載滿中英、新舊的文學書籍,門窗鑲黑鐵框。書店外竟又開闢了另一天地,門前放了長木椅子任人閒坐,綠蔭大樹下則讓作者舉行讀書會、簽名會; 又有騷人墨客來朗讀新詩、彈奏古琴;更有時事評論員選擇在見山門前拍新婚照。而見山位處的社區也真夠意思。要是你從西半山的樓梯街往下走過來,便會經過那1918年以清水紅磚建成的青年會,魯迅先生1927年來港就是在那大禮堂演講;要是你從山下的荷李活道向上走過來,便會經過在1847年至1862年建成的文武廟,甚至廣福義祠、壽衣店及棺材舖,是19世紀的「墳墓街」,見證過很多華工病、死、葬的最後歲月。但當你快到見山之際,又會被一些前衛的藝廊,五彩十色的精品小店,文青咖啡店的飄香引領着,彷彿穿過時光隧道,回到現實。別過前番那等嚴肅、寂寞和耀眼,終於來到見山門前的空地,心情變得豁然開朗。小白屋配上特別的小社區,給這小島一個呼吸喘息的奇特空間。
我第一次到見山大概在2018年,當時它開始營運不久,來看書的人還不多,更顯清雅。我見地下的書種不算太多,便大膽問准店長才登上那高高樓階的閣樓,彷彿走進了別人的書房,最後又更大膽點了一壺花茶,呆坐整整一個下午,看窗外的人和事,看見山的書,看自己帶來的書,大部份時間彷彿也是我獨霸這清靜地。有買下任何書嗎?不大記得,但我清楚記得購下了一把八吋長,黑色不鏽鋼的圓把長剪刀。那剪刀握起來很有質感,刀鋒特長,開關時發出颯颯的聲音,包裝寫着The Uncommon Beauty in Common Things(在平凡中,不平凡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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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見山成了名,我卻去得較少。把我們再拉在一起,甚至讓我認識了店主陳莘堯Sharon,是源於我自製的難題。我並沒有專心一致去經營自己的正職,卻終日夢想做一個作家。2012年我自資出了一本散文集,賣得很一般; 2020年得到藝發局資助出了第二本,卻遇上疫情,沒有書展推銷,沒有宣傳,最後散文集就一直堆放在我辦公室的角落裏。友人勸我勇敢接受現實,把它們送去堆填區,可是我心裏還是萬般不捨。我對自己筆下的人和事動了情,想盡量為他們找到好「歸宿」。偶然跟同事式凝訴說我的苦況,她提議我去找見山的店主談談。她說Sharon為人爽朗大度,聽聞從前是金融界女強人,錢賺夠了就去追尋自己開書店的夢想。就這樣,式凝安排了一次下午茶敘,我帶着自己兩本賣不動的小書去見城中強人,苦惱着我應怎樣游說這樣的一個女中豪傑給我一個卑微的機會?
滿以為我將遇到一位說話斬釘截鐵,衣著入潮的女強人,走進餐廳卻是一位小個子,頭戴漁夫帽,腳穿白布鞋,身穿白襯衫牛仔裙,精神爽朗的揚眉女子。Sharon說話出奇温軟,比水還軟,聽不出半點前金融強人的腔調。她沒施半點脂粉,架着一副深褐色眼鏡,卻掩不住一雙墨亮的大眼睛,眼神晶瑩靈動,彷彿對萬事萬物也滿載好奇。我跟Sharon表明來意,她看看我的書,對設計提了一點意見,說會回去看看再聯絡我。我忐忑不安,心知除非是有江湖地位的作家,書店一般不賣出版多時的書。但那夜我收到短訊,「考核」通過了, Sharon還說我過兩天可把書本送到她那兒。我欣喜若狂,這是給我書本重生的唯一機會。日後,我才在網上看到馮睎乾先生寫到Sharon的弘志,不只是經營一間出色的書店,而是希望見山能媲美巴黎莎士比亞書店 ---- 那獨具慧眼,養得起尚未成名的海明威,又夠膽量向納粹軍官說不的傲世奇店。我當然不敢跟海明威比,對書本能找到一絲生機已心感滿足。
但也是在那時起,我不大敢走近見山,怕自己的書賣不去,要打回頭。我只在傳媒網絡上追看有關見山的消息,知道有名歌手去見山助興,有法律系的院長開新書發佈會擠得小山上下人頭湧湧,又有前立法會議員朗讀本地詩人的作品。友人跟我說見山也歡迎有志之士去做一日店長。我確曾在報章看過某人分享做一日店長的經歷,遇上了不同的客人,要解答不同的問題,如哪本書最暢銷,哪本書最有趣,應送哪本書給女友等…我得好好裝備自己才可去申請。
在猶豫之際,卻傳來見山快結業,我驚聞噩耗,農曆年假快完結時,拉了阿力去了一趟見山。Sharon正在大門,忙進忙出,她依舊一身白襯衫,不同的只是寶藍半截裙,沒戴帽子,束着頭髮,笑意盈盈 跟我們說:
「真巧你們來,今天本不開門,只因有作者來拿書,開了那一陣子,卻引來一群愛書人。」
我們不捨見山,也擔心Sharon。她說很累,常常要處理匿名投訴,單是閣樓外牆伸出的簷篷,存在多年,屋宇署最近卻突然發出清拆令,說太大,不合格。
「看,我們書店的簷篷是最小的,你看看,別的店全都有,全都大過我們。只是想給讀者在書店外一個遮風擋雨的小空間也不准。」
「你怎麼不投訴不公?」
「不想害街坊。」
我頓了一頓,Sharon不愧為女中豪傑。
談論這些惱人問題的時候, Sharon突然跟我說,
「你的書全賣出了,很喜歡你的筆觸,還有寫作嗎?」
「正在努力。」
「好,不要放棄。」
我心情興奮,飄飄然鑽入見山看書,爬過高階梯,登上閣樓,階梯旁湖水綠的牆壁貼着「尚未完場」和許鞍華「詩」電影的海報,上了閣樓則看到寫着「書香」的直幅,運筆鋼銳,氣穩秀逸,那一刻我悟到見山是我的理想書房。那次我買了董橋的「橄欖香」帶回家。臨走前阿力說,何不再在見山寄賣我的散文集?
「人家也快結業,不是太負累嗎?」
「問問也無妨。」
我們於是大膽問Sharon,她一口說好。我不大好意思, Sharon卻說:
「不怕,我們的書一定賣得出。」
離開前我再端詳一下這神奇書店,「見山」白字篆書,由右至左刻在淺褐色木板上,下方則貼了紅底黑字的「見字看書」的揮春,字體童趣,對比強烈。這小屋外牆掛上了無數小燈泡,恍似聖誕夢幻童話的居所,要點亮每位來訪者的夢。門前卻放了一束鮮紅艷麗的劍蘭,提醒我們新年新希望。
***
我再把書本拿去見山寄賣,那天卻不見Sharon。放下書本後,我又登上閣樓看書,這次挑了一本舊書,是清代的「鏡花緣」,民國七十七年印,我有點好奇,又有點想支持見山,捧着它下閣樓問價錢。那位樣貌娟好的店長說要問問,她一定是打去問了Sharon,得到的回覆是:「送你!」嚇了我一跳,怎能?店長只笑笑,再說一遍。
其後, Sharon傳來短訊,說收到屋宇署確認見山已拆除「違例建築」,但聲言這並不表示書店其他地方沒有違例建築,警告日後若有違例會提出檢控。Sharon很不滿,拆了還這麼兇。
三月三十一日見山結業,阿力和我心知最後一天是星期日,又適逢復活節假期,一定人頭擠擁。我們決定早一點在三月最後的星期一去跟見山道別,滿以為它六時關門,便匆匆在日落前趕到,怎知到了見山卻看到聚了不少人,門前更見劇作家莊梅岩跟Sharon在寒暄。 Sharon依舊,頭戴漁夫帽,身穿白襯衫牛仔裙,說六時後有古琴演奏,鄰舍茶莊也會免費讓人嚐茶,她說這社區多好。Sharon忙得團團轉,我們轉進書店,爬上閣樓,來看書的人也多,椅子全坐滿。地方本來就少,竟又冒出了一個說英語亞洲臉孔的女子要我幫她拍照。本是等閑事,但當我舉機拍照時,那女子開始搔首弄姿,媚俗得很,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我一口氣拍了不少於十來張相片,她似乎還未滿意,幸好那刻有人從不知哪裏變出的小房間走出來,我立即意會到原來見山是有衛生間的。我借意跟那女子說我有三急所需,匆匆走入那沒有標示牌的小空間。空間雖小卻乾淨幽雅得很:小白瓷磚牆、乾花陳設、女子畫像、「除舊迎新」小男孩與黑貓洗澡的漫畫揮春,更有飲江「忍者不渝」印在廁紙上:
「我不反對
我的詩
印在廁紙上
當咳嗽的時候
風沙入眼的時候
對了
如此的時候⋯⋯」
想不到這不足百呎的小書室還另有天地。
阿力和我走前跟Sharon道別,囑她珍重,她引我們到門外小空地,望向閣樓說,已訂購了新的簷篷,合規格的。我心生好奇,不是結業嗎,還是有新的計劃? Sharon沒說,我也不便問。我只跟她說屋宇署的回覆是例行,公事公辦的回應,犯不着生氣。我本以為安慰她,怎知她睜大眼睛叮了我半晌,快冒火光,狠狠拋了一句:
「黐線!」
隨即轉身入見山。
我呆呆看着見山門楣上用馬賽克砌成的字句:Ideas are Bulletproof,再低頭凝望那腳下兩株嬌艷鮮黃跳舞蘭伴着的小黑板:「由字入興」。
2024. 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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