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詞L》上映當天,黃綺琳從大阪亞洲電影節返港,只睡了一小時,隨即展開奔波於各大戲院謝票的日子,這位編導卻有種倦容以外的亢奮。填詞夢過後,又追逐另一個夢。近來《填詞L》的訪問與影評滿天飛,我們都知道名詞加上「L」的後綴,就是一種嘲諷:填詞夢追了很久,卻沒有成為大熱填詞人,退而求其次就自稱狂熱分子,也就是英文戲名「wannabe」的意思。黃綺琳曾將這段經歷寫進自傳文集《我很想成為文盲填詞人》,如今自資巨額開拍電影,將故事投映在大銀幕上,便是更落力宣傳,完成一場網上訪問後,緊接向我繼續分享這個「填詞L」背後的故事。
擁抱美夢的人 抵押出一切
首作《金都》取得成功以後,監製黃鐦鼓勵她乘勝追擊,認為她的自傳文集是個好題材,建議她就此開拍第二部作品。又因為她填詞的〈金都〉同時入圍金馬獎和金像獎的「原創電影歌曲」,便燃起了心底的那團火,索性用自己的方式開拍《填詞L》,全盤策劃電影的製作。如今回想起,決心要有多大,才會自資將自己的故事告訴香港觀眾?
最初這是一個不被看好的故事,確實,填詞人的生活不外乎埋首於電腦檯頭,說故事之難在於「沒有畫面」,「跳舞、打拳的追夢故事較容易讓觀眾理解,但填詞的輸贏是很難決定的。」明白這計劃不吸引人投資後,她覺得「不如自己嚟啦,便宜一點拍也可以。」輕輕拋下一句,黃綺琳就與黃鐦合資280萬,撐起了香港首部關於填詞人的電影。
製作早期黃綺琳忙於在臺灣做編劇賺錢,「自己寫劇本又不想有期限,計劃便拖延了許久。」直至他們報了金馬獎的創投,得交片給人審閱,就一邊寫一邊拍,「之後遇上隔離令,拍攝時間就橫跨了一年,實際只拍了十五天」,如是者一邊停一邊賺錢,考驗整個劇組的耐力與變通。
《金都》得到資助後取得成功,相信自資的《填詞L》帶來更大壓力,但黃綺琳笑著面對:「無論觀眾看完認為哪一套較好,我都會有點不開心,所以我打算拍很多套電影!讓他們多到數唔晒比較唔到!」誠然,風格類型不同著實難以比較,但「今次自己出錢,當然希望大家努力推,也會覺得我有進步。」說到進步,此次的資源更緊絀,卻有雙機拍攝,鏡頭的選擇變多了,又加上許多音樂元素,黃綺琳自認和各部門的溝通比上次更為順暢。
黃綺琳曾說當代新導演都經歷過「low bud」的訓練,在我看來好像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敘事風格,但她聽說風格是低成本逼出來的。「例如《金都》有一幕pillow talk,當時我只有一個take,沒有時間再setup,後來覺得效果很好,就變相好像是一種風格。」忽發奇想,若然有更多資源,黃綺琳會投放在哪裡?她笑說:「未必會在作品裡反映,但希望劇組在拍攝期間舒服一點,轉景有專車接送,不用搭地鐵,不用走路。」
以超前眼光看見新生代演員的潛力
《填詞L》作為首部粵語歌詞的電影,得到多位填詞人鼎力出演,包括呂甜、陳心遙、梁栢堅、潘源良,連提出「0243」填詞法的黃志華也客串校長一角。眾多新鮮而熟悉的面孔之中,中學時期的選角令黃綺琳尤其感到滿意。鍾雪瑩、吳冰、麗英和陳書昕的化學反應,就反映於禮堂合唱一幕:「當時Sheena(陳書昕)自己配chord在現場演唱,其實難度十分高,這也要歸功於監製的casting。」
鍾雪瑩憑《填詞L》入圍今屆金馬獎與金像獎的最佳女主角,演技備受肯定。雖說是黃鐦提議邀請出演,成為《填詞L》一切的起點,但黃綺琳早在劇集《教束》看見她的潛力,「雖然她飾演老師,但令人感覺很青春,挺清新。」最為震撼的是鍾雪瑩在〈致明日的舞〉MV的演出,「不是每個人都肯為一個MV剃頭,她的肢體動作也很有感染力,而且她和羅穎詩一樣咁chur,會瞓身去做一件事。」她是演員鍾雪瑩,也是填詞人鍾說,自是女主角的最佳人選 。合作過後,黃綺琳更感受到鍾雪瑩律己以嚴,「她看過自傳文集後,就經常催我寫劇本。雖然她說自己不像羅穎詩,但我看到的是她和這個角色重疊的地方。」但說穿了羅穎詩就是黃綺琳的投射,二人一拍即合不無原因。
早就被黃綺琳看上的,不止鍾雪瑩一個,還有早前以《1人婚禮》入圍金像獎最佳新演員的吳冰。「她之前是HKDI的學生,那時我已經覺得她極度有才華,便超前部署抄牌,後來不時找她演出,此次終於可以讓她做一個比較大的角色。」電影中吳冰飾演羅穎詩的閨密(何雞),亦即是導演以前的改詞之友。
近來許多人討論YouTube與正劇的分野,從YouTube出身的吳冰、麗英、潘宗孝如今在兩者之間流動,但黃綺琳看重的僅是與角色設定的配合度,而不是消費他們在網上平台的人設。
重新編織自身的輕盈與沉重
羅穎詩追夢多年,從參加填詞班,四處拎demo,到臺灣找唱片公司,又參加CASH流行曲創作大賽,後來為運輸公司寫廣告歌,高山低谷之中,有句對白尤其搶耳——「我想離開這個懲罰有夢想的人的地方」,卻不是出自羅穎詩的口。黃綺琳向來不喜歡編寫「金句」,希望對白能夠如實呈現生活,曾想過刪去這句全劇唯一的金句。「這句對白是現實中的同事說過,才不捨得cut走。於是我們讓觀眾不是直接看著林千渟說這句對白,而是像一個畫外音,令它不會過於硬性。」
破碎的夢想沉重,許多人卻認為《填詞L》是一齣很輕盈的喜劇,過往自身的悲與喜從何調度?黃綺琳表示最初很有信心改編自己的經歷,但是到剪接階段才開始平衡兩者,「因為素材太多,現實發生的事未必適合放在電影結構裡,所以更需要一個全盤計劃。我們選擇前段用易入口的喜劇模式和音樂,讓大家入戲、認同這些角色,才慢慢轉向阿詩後來的挫敗。雖然現實的我沒有成功,但是電影裡我們要在挫敗中找到一些小確幸,不能一味慘下去。」
輕盈的地方也並非完全憑空而來,就如羅穎詩在中學改編〈無間道〉的〈無曳到〉,是真實存在於早期網絡填詞人的集中地——「改編歌詞市場」。「當時我未開始填詞,但經常和哥哥唱改編歌詞。『擔梯』這段尤其深刻,03年的敬師日打算派上用場,卻因為沙士無緣演出,唯有用DV仔拍下來,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剪片。」暗中扣連了導演自身的初次拍攝經驗,在電影裡埋下了許多珍重的過去。
黃綺琳自結婚以後,港臺兩地走,游移於懲罰與實現夢想的地方,似是許多香港人的新常態。「多了一個城市,有些新的刺激,新的養份,未嘗不是好事。」《金都》說著中港的假結婚故事,不免有點嚴肅,在臺灣走了一趟,帶著輕鬆的《填詞L》回來,與當地的慢活氛圍不無相關。「當時我同時進行著臺灣幾個project,或許因此互相摻雜了,亦因為我生活在臺灣,才會想出這個結局。」
謝謝你們療癒我的皮外傷
填詞如夢,電影如夢,沿路多少跌宕總有人在旁扶持。《填詞L》映射了黃綺琳一家人的溫馨景象,也可見由葛民輝飾演的盞鬼父親,就如《金都》裡由朱栢康飾演的Edward喜歡搞爛gag,也是以黃綺琳的父親為原型。在她的追夢途中,以至後來成為編劇導演,一直有父親的支持,「他自己對創作也有興趣,甚至會提供一些素材給我。媽媽反而有點擔心,覺得我要穩定一點,想我做老師或者公務員,現在知道我穩定下來就接受了。」
在電影裡「0243」令羅穎詩頓然開竅,如今憶述還是有半分興奮:「當時我見人就宣揚0243,誇張到鎖匙聲都可以套用。」她還報名林夕的填詞班,一睹夕爺風采,更曾被鼓勵,後來離開了瘋狂的年代,作為新晉導演,她也在尋找一個屬於拍電影的「0243」。創作之苦,非人人明白,沒有歌又怎敢說心事?黃綺琳近年特別喜歡Novel Fergus的〈皮外傷〉,「他像同行者一樣說出創作者的挫折——就算做了導演、做了編劇,也像以往填詞的路,會有很多人打擊你,也不會容易達到自己理想的水平。」一種靠量多,一種靠好運,黃綺琳靠的是近乎傻勁的熱血,「心裡熱赤足闊步行雪地」,相信是眾多創作者的寫照。
在懲罰夢想的香港,懷揣兩個夢
從紙本的《我很想成為文盲填詞人》,到大銀幕的《填詞L》,黃綺琳再一次審視了過往的美夢,憧憬或許不再,初心卻再次被喚起:「若然真心喜歡填詞,就不能為名利而填,而是要追求填得更好。」
十年前黃綺琳為樂隊Yellow!寫了〈理想再見〉,也為享樂團寫過〈撤出理想地圖〉,說了再見,就會再見,如今包辦電影中八首歌曲的填詞,其中〈填詞魂〉令她再次角逐金像獎「最佳原創電影歌曲」——羅穎詩的故事其實在另一地方延續著。《填詞L》之前,圈中知道黃綺琳會填詞的人不多,如今她對外宣稱自己熱誠未泯,「如果有人找我,我就會填,以初心寫好它。」
黃綺琳沒有離開懲罰夢想的香港,如今可有懷揣一個夢?她毫不猶豫地答:「首先是票房回本」,貼地且務實。她又停下來交出另一個答案:「如果,可以繼續拍電影就好了,可以拍自己喜歡的電影就好了。」她藉此透露下一部電影由「創意香港」資助,並得以與張婉婷導演合作,希望能重現輝煌年代的港產片風格。目前香港史上票房頭三部電影皆來自新生代導演,也因此令她一度沉思:「我們這一代能否好好接手呢?」
訪問過後,黃綺琳馬上追看開畫票房,那種肉緊依然歷歷在目。走筆至此,票房未過400萬,最終成功與否,無人擔保,又或不重要——畢竟填詞無輸贏,只是圓了羅穎詩的夢罷了。
後記
眾多客串之中,除了Stephy的驚喜現身,陳柏宇同樣讓人喜出望外,我問導演是否都喜歡陳柏宇。她竟然如實地答我:除了想找2010年代的當紅歌星之外,更根本的原因是當時陳柏宇和Novel Fergus正推出〈墜落〉,想旁敲側擊才邀請陳柏宇出演,而他本人也得知這消息,導演還笑說要和偶像保持距離。
(劇照取自《填詞L》Facebo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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