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學時,我在早會驚聞相識甚深,但因分班漸漸疏遠的朋友跳樓身亡。後來我不斷在想,到底他為什麼會死呢?那是我首次認真思考自殺這回事,想到最後,驚覺所有的自殺都是謀殺,沒有任何人願意自動放棄性命,除了當刻走投無路。也曾經想像無數如果,或者我主動做些什麼,他就不用陷入死局了。
謀殺夭折,總會令身邊的人特別關注死亡,正如《年少日記》導演卓亦謙的親身經歷。其實何止是他?我們在校園多年的求學生涯,尤其自殺愈來愈低齡化,難免都或近或遠聽聞、接觸,這種讓人痛惜美好未來盡皆破碎的憾事,看見被丟下的生者撕心裂肺地哭泣吶喊。
縱使課室的桌椅空了一格,Time Still Turns The Pages,書頁隨年月翻動,世界不會因此停止半秒。情緒或會漸漸消減、麻木,傷痕仍舊存在,過去隨時捲土重來,令你我發現故事還未終止,這些遺憾依然尚未完場。
一、悼念儀式:一紙遺書扣連兩個時空
「有一種說法是,悼念所代表的,正是一場未及完善的殉葬之儀,一筆未能妥善清還的符號債務。正因有所虧欠,往事才會如鬼魅一般,在未來一再出現,一再縈繞。若是如此,這筆債務到底記在何處,可以如何清算?有趣的是,德希達以地窖一字,置換了帳簿之所在,將對他者的虧欠深埋自身,地窖的crypt,同樣是以密碼編碼的crypt,令悼念換成多種形貌,隱密地投射到外在世界。」 — — 葉梓誦《斷層路徑》
《年少日記》是一場遲來的悼念儀式,講述剛離婚的中學老師鄭有俊,發現了一封沒有署名的遺書,希望能夠找到這位可能自殺的學生,過程中重新追憶早年的家庭傷痛,終於得以抒發,坦然面對過去的憾事,並且找到那位學生,得到自我救贖。
這場儀式源於一紙遺書,穿越時空扣連了鄭Sir的孩童和成年。電影賦予主角的任務是找人,他比對學生的書簿字詞,不斷和同學對話,仍苦無線索,為了更深入那位無名學生的自殺心境,他始有動機、決心翻出那個深埋角落的箱子,拿出那本哥哥有傑十歲書寫的日記,「我唔係咩重要嘅人,好快唔會有人記得⋯⋯」。
換言之,只有當鄭Sir回顧、解碼那段不堪的家庭悲劇,重新尋覓哥哥身影,他才能找到這位無名的學生。電影備受讚賞,如魔術般誤導觀眾偏又合乎情理的敘事視角,其成功正在於鄭Sir找人的同時,也令我們也不斷在思考:到底是哪一個人?唯獨設下謎團,才能促成一場與年少日記互動的死亡深度剖析。
逝者已矣,悼念屬於被遺留下來生者的事,活著的人必須背負陰影存活,亦導致誤導視角的扭轉具有說服力。像鄭Sir帶著班長、蝦姐上山大叫,正因昔日有傑在天台教導有俊,有什麼不能說不開心的話,都可以藉著吶喊抒懷。又如有傑鍾情漫畫英雄打怪獸,與公仔自言自語對話,恰好觸動有俊後來戀上、思念林雪兒。甚至,他提筆接續書寫那本意外終結的日記 — — 畢竟只有生者才會繼續有問題 — — 所有都是悼念的不同投射。
謎底揭開,像鄭Sir追憶家庭破碎,母親給兒子最後擁抱,「我覺得自己先係被掉低嘅人」。這些亡魂的痕跡、創傷,即使他再努力想埋藏、忽視,一直纏繞不休,打架轉校,覺得所有關係都是短暫,談戀愛也似乎不曾真正感到快樂,導致日後自覺未準備生兒育女,使妻子墮胎離婚……
傷痕,同時也是自我救贖的可能。這筆尚未還清的債務,必須經由電影最強烈的符號,書寫日記連結兩個時空,使童年和成年,生者與逝者得以再次見面,完成這本夭折之書。鄭Sir閱讀痛苦的鬼魅往事,接續了未竟的日記,省視成長至今的諸種問題,真誠地化為文句書信交給妻子,將年少日記轉作展開未來的契機。
遲來的,總比沒來好。這場悼念儀式之所以遲來,除了家庭的內部因素,和社會的死亡禁忌,不可言說的群眾壓力息息相關。
二、死亡禁忌:所有的自殺都是集體謀殺
「這些只是冰山一角。」 — — 《白日之下》片尾
2023年是香港電影真正的豐收,《白日之下》和《年少日記》都展示了新晉導演應有的專業水準,同樣探討社會禁忌的死亡,前者涉及亞洲發達地區人口老化、長照制度和弱勢社群的議題,劍指香港社會層面的弊端;後者關注青少年的自殺事件,隱隱批判了實用至上的資本主義價值觀,反思大眾對年輕人無理的指控。
老人、小孩,欠缺自我照顧、發聲的能力,難以爭取權利,容易受社會忽視,很常被視作非人異化的物件。《年少日記》的嚴父鄭自雄不就說:「錢係我賺嘅,呢個家嘅所有嘢都係我嘅。」香港地,邊個搵到錢邊個話事,充分貫徹資本主義的理念,像其妻Heidi意外用他的錢搶了風頭,僭越權位,自然要拳打腳踢妥善教訓,「以為養你哋三個唔使錢?」
電影那幕誦讀無名學生的遺書,鏡頭聚焦對著課室不同學生的臉龐,告訴我們,可能每個學生或多或少都有這樣的念頭:自己的生命毫不重要,即使死去也無人記得,最多只是傷心一段日子罷了。校內開會討論遺書時,副校長戲謔說,「呢封嘢唔知係咪網路上抄返嚟,唔使咁擔心嘅」,結論是事情不宜鬧大,只能暗查學生身份。
同屬體制的一員,鄭Sir只能幻想爆粗,怒罵副校長沒有把學生當作人看待;在手機看到有學生自殺的新聞,底下留言多是指責後生仔抗壓力差,阿叔當年仲辛苦的論調,生氣得連打字也手震,語音輸入大聲控訴:是否對年輕人太苛刻?
鄭Sir能有這種看法,源於他早就洞悉香港社會的運行規則,必須恰如其分地符合理想身份,對社會有所貢獻,才有資格被稱為「人」。早於童年,他在靈堂看見鋼琴老師Miss chan為有傑失聲痛哭,就覺得她已經是對哥哥最好的人,因為父母、自己都未曾真正視其為「家人」。
本應如德布西、舒曼音樂的美好童年,只屬於擅長讀書的有俊。有傑用盡一切方法,寫日記、捱夜讀書,都未能達到父母的預期標準,父親多番責罵,甚至用放棄打他表明其沒有當兒子的資格,母親則得知他留級後說,「如果我會離婚一定係因為你」,甚至弟弟也在課室恥笑他罰站,從來沒有人在意他的感受。
《年少日記》殘酷地展示了有傑的絕路:漫畫PIRATE被撕裂、談心的公仔遭沒收、禁止再去天台大叫、漫畫家自殺身亡、換了另一位冷漠的鋼琴老師、旅行排除了他……每次無法保護他所珍惜的事物,有傑都沒有責怪他人,反覆說著「對唔住」,而天下間的痛苦,莫過於自責最為難受。我們甚至可以說,直到有傑死的一刻,都未曾怪責過其他人。
有俊經由哥哥的離世,洞悉這種所謂的自殺,實為謀殺,而自己也是共犯之一。沒有人告訴他怎樣面對,母親無言離去逃避傷痛,父親抹去有傑存在的罪證,他只能迅速地將哥哥的日記和漫畫收在書包,置諸生命暗角,直至某日重新揭開。
三、擁抱生命:總有一天你會成為你想成為的大人
「不管怎樣,我老是想像有一大群小孩子在一片麥田裡遊戲的景象。成千成萬的孩子,沒有人在旁邊 — — 我是說沒有大人 — — 除了我以外。而我站在一個非常陡的懸崖邊。我幹什麼呢?我必須抓住每一個向著懸崖跑來的孩子 — — 我是說如果他們跑著跑著而未注意他們所跑的方向。那麼我就從懸崖邊出來抓住他們,那就是我成天要做的事,我要做個麥田捕手。我知道那很狂,但這是我真正想要做的事。我知道那很狂。」 — — 《麥田捕手》
幸好,《年少日記》是有為生命安排出口的電影,鄭Sir藉由遲來的悼念儀式,終於正視了家庭的創傷,並在體制內找到定位,成為自己想成為的大人。
如果說書寫日記、書信屬於抽象的虛,那電影給予鄭Sir面對嚴父重病將死,則可謂真正迫使他們面對死亡。看護Zoey對他說,父親一直反覆聆聽有俊彈鋼琴的錄音帶,「佢真係好愛你」。他沒有糾正誤會,真摯地說,「多謝你同我講」。
鄭Sir從未原諒父親,直到此刻,他知道了一切未如哥哥遺言,有傑並非毫不重要會被父母遺忘的人,至少他和父親都仍然記得哥哥。父親哭著對他說,我已經記不起有傑的樣貌,他知道父親已經付出最大的代價,而普天之下,也只剩下他們二人仍然悼念哥哥。因此,他終於哭著擁抱了父親,正如哥哥當初給他的最後擁抱。
電影首次的靈堂,意味家庭破碎,四人各行其路,而當悼念儀式走到最後,第二次的靈堂,卻沒有這麼灰暗、沉重,反是成為主角和妻子重新溝通,未來建立新家庭的起始。我們必須正視死亡,才能正視生活。
其實,有傑所遺留給有俊的,不止傷痛,也讓弟弟接續了他的夢想,當一位懂得關心、體諒別人的老師。
學期結束的Study leave,鄭Sir在黑板寫下自己的電話號碼,告訴同學可以隨時找他談天,「我未必幫到你,但可以陪住你」,不要像他一樣自我封閉,道出每位學生的全名告別,溫情略帶樂觀地講述真的有學生找他。縱使世界難以改變,我們仍可盡其所能照顧別人。
陽光普照,鄭Sir和無名學生在校園走廊依牆聊天,鏡頭刻意沒有拍攝學生的臉龐,彷彿是說,當重新尋覓哥哥身影,他才能找到這位學生,兩者是扣連的。通過一紙遺書,有傑借有俊的雙手拯救了他,象徵鄭Sir解開當年自責的痛苦,哥哥那份擁抱的愛,也經由搭學生的肩膀傳遞給更多人。
有傑在樓梯向上眺望未來,有俊在樓梯向下回首過去,他們終於可以見面了。他拿著一朵白花,在天台坦然微笑,與一直居住在自己心中的哥哥對視。沒有長成什麼了不起的人,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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