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我們這一輩人若父母仍健在，必是80、90甚至100歲耆老長者。長者少不免病痛多，照顧年老父母往往是我們一大挑戰。我有不少病人自稱「留守老人」，兒女均移居海外，父母獨留在香港生活，與彼邦兒女溝通便靠電話。父母一旦患病，彼邦兒女亦只能透過電話來向我問症，實行「遙距照顧」。雖是無奈，但這亦算是沒有辦法之中的辦法！這當然絕不是最理想，但可作折衷嘗試。
手機傳來Maysie的信息，「師父，我同事向我求救，雖然是老人科case，但我真的不知怎樣做。想請你出馬幫忙」。
Maysie總是喜歡叫我做「師父」，一叫便十多廿年，她亦由見習醫生做到現在顧問醫生了。究竟她有什麼老人疾病處理不來呢？如果可以幫上忙，我是樂意的，於是簡單回覆：「儘管放馬過來！」
接收了Maysie的棘手老人病例。Maysie的同事——高醫生直接聯絡了我。她在電話內訴說：「梁醫生，不好意思要麻煩你。因為見到我奶奶幾乎精神崩潰，實在不忍。但想不到什麼解救方法，所以要求救於你。」
「沒問題。看看我幫不幫到忙！你奶奶今年幾多歲？她患上什麼老人病呢？」我問。
九旬婦肺病 出院後精神錯亂
「啊！我奶奶快70歲。不過患病的不是我奶奶，是我奶奶的媽媽，應該是我的太奶奶，今年93歲。我跟兒子叫她做太嫲嫲。她患上多種老人病啊！」高醫生詳細交代了太嫲嫲的狀况，她患有慢阻肺病、高血壓冠心病、心衰竭及認知障礙症，病情一直由不同專科包括呼吸科、心臟科及腦神經科跟進，各自為她配備不同藥物。然而，約兩個多月前，太嫲嫲的慢阻肺病突然變差，氣喘不停；家人將她送院，住院期間曾出現急性精神錯亂，不過服藥退燒後，情况穩定，兩周後便可出院。至於藥物方面，醫生告知毋須調校，太嫲嫲沿用各專科一直處方的藥物便可。
可惜回家後，太嫲嫲精神狀態變得超級混亂。白天昏睡不肯起來，整天只躺在牀上或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偶爾醒來，口裏就不停叫：「阿姨呀！阿姨呀！」到了晚上，情况來個大轉變，她整晚不睡，仍是「阿姨呀！阿姨呀！」叫個不停，次數更頻密，聲浪更慘烈。家人不知道什麼意思，當然不懂得回應。全家總動員對着她，安撫沒用、遏止無效。最終落得人人無覺好瞓、筋疲力盡、坐立不安、心神恍惚。更甚者，就是鄰居多次深夜拍門探究。她的喧鬧已使各照顧者的精神到達臨界點。
照顧工作從來都不是輕鬆，照顧認知障礙症患者尤甚，有人用「1天36小時」來形容照顧認知障礙症患者的煎熬。不過，認知障礙症患者的異常行為若受正視，仍是有望改善。於是，我提議高醫生帶太嫲嫲來見我；但高醫生卻說出難處，「太嫲嫲住在廣州。她一生人只來過香港兩次，老爺和奶奶決定舉家移居香港時，曾力勸太嫲嫲一齊搬來，她就是不肯，寧願一個人住在廣州老家」。
高醫生續說：「起初太嫲嫲能自理，生活也自在，但8年前跌了一交，奶奶就聘請家傭代為照料。奶奶身在香港，只能遙距照料，每月來回廣州2、3次探望母親。怎知3年前，太嫲嫲出現認知障礙症徵狀，思緒混亂，時而暴躁，時而憂鬱，行為異常。奶奶不放心留下媽媽在廣州生活，雖然已僱兩名傭工在家協助，她決定搬回廣州老家，擔起照顧責任，與太嫲嫲同住。她現在每月來回香港2次，最主要是探望我們及寶貝小孫孫。她現在算是『兩頭掛』。」
同住在地照顧已是絕對不容易，更何况要分隔兩地，甚至越洋照料呢！一方在南，一方在北，必定牽涉不少犧牲及牽掛。於是我向高醫生建議：「不如作一次香港廣州視像診症吧。不過，要請你奶奶協助。另外，你盡早將太嫲嫲醫療紀錄預先傳真給我。」
3個專科20種藥 各自為政
高醫生效率真高，很快我已收到傳真。病人每天竟然服用20種藥物！3個專科各自處方藥物。腦科醫生診斷她患上「癡呆症」（香港稱認知障礙症），處方不少藥性較強的精神科藥物，容易使人昏睡。而心臟科醫生處方亞士匹靈及胃部保護藥物；然而，那款減胃酸藥副作用是令年老患者精神混亂，實不適宜；還有其他藥物有重複之嫌。以病人整體狀况來看，處方藥物必定要有所調節及更換。
不到兩天，高醫生帶同她的奶奶——陳媽媽來到我診所。視像診症未能親見病人，確是有所限制；於是，視像之前，我要求陳媽媽盡量講解太嫲嫲的狀况，例如：日常及起居生活、身體及精神狀况、性情及胃口喜好等。
之後，陳媽媽接通了廣州家裏的電話。我利用視頻觀察病人情况，太嫲嫲似乎剛醒來，坐在廳中梳化上，當女兒在電話裏喊她時，她像是點頭回應了一下，但隨後的對話便完全接不上。女兒後來吩咐她從梳化站起來，她收到指示，明顯作出嘗試，但力有不逮，於是開始大叫：「阿姨呀！阿姨呀！」然後一直在叫，廿分鐘之後，電話掛斷。不過，就此我就知道了，內地稱呼家傭為「阿姨」。
增日間活動 全天候看管退化更快
了解情况之後，我作了簡單判斷及建議。首先，處方藥物一定要整體上作調校，重複的刪掉、不適宜的更換、分量過重的要減輕。尤其精神科藥物，適宜改服分量較輕、藥效較短的；可減低幻覺，更可保持清醒，從而增加日間活動能力。
其次，注意病人飲食及大小二便。對任何人來說，大小二便暢通至為重要。對認知障礙症患者來說，當受藥物副作用影響而便秘，但又礙於認知缺失，縱有便秘或排尿的困難，也不懂表達及處理。他們或許因便意而頻頻上廁所，但往往都是無功而還。因此，照顧者必定要多加注意。便秘及排尿困難可引致嚴重感染，甚至導致精神混亂。或許太嫲嫲的躁動及連串「阿姨呀！阿姨呀！」都是求助信息。為避免便秘，在安排食物方面，必定要緊記均衡原則，纖維及蛋白質都不可或缺。
第三，行為治療具有效力，要盡量提升患者活動能力。若患者整天躺在牀或梳化上，時睡時醒，思想必定混亂，問題亦隨之而來。所以，多鼓勵病人活動，到戶外接觸陽光空氣，腦袋因接觸陽光而分泌的黑色素有助眠功效。另外，長者坐椅及睡牀的安全亦應關注。我留意到太嫲嫲想從梳化站起來時有點困難，或許梳化軟硬度、高度、扶手也不太適合。因此，建議陳媽媽為太嫲嫲添置一張較穩妥的老人椅子。另外，找出患者喜好亦很重要，所謂投其所好；聽歌也好，看劇也好，務必要轉移患者注意力，讓他們能重投生活日常。
第四，照顧者應留意協助照顧的程度。照顧認知障礙症患者時，照顧者常會認為病人已失去生活自理能力，代替他們做每一件事，餵食、穿衣、梳頭、刷牙、抹嘴等。全天候看顧只會加速患者機能及思考退化。所以，在安全範圍內，應該讓長者做自己想做及可以做的事。老是看顧着她，只會退化得更快，到頭來亦累垮照顧者。準繩拿揑照顧程度雖然有點困難，但這不得不留意。
照顧者必先照顧好自己
分析各項建議後，我叮囑陳媽媽無論如何都要放鬆心情，多預留時間給自己。緊記：照顧者必先要照顧好自己，才能照顧他人。當我見到陳媽媽面帶笑容地離開診所時，我的心情也好起來。
在陸續數星期，我收到高醫生簡報，告知太嫲嫲逐漸進步。她的大吵大鬧已不復多見，日間清醒時間多了，間中亦到戶外走走。而最可喜的是，奶奶及兩個阿姨終於有覺好瞓，連鄰居也好像感受到那份恬靜。
正在此時，我又收到Maysie傳來信息：「師父，恭喜晒。你果然寶刀未老。」虧她說出這樣的恭維，我唯有回覆：「既是寶刀，何曾會老？」
文：梁萬福
（老人科專科醫生，一直從事老年醫學及老年學研究，積極參與義務工作，從醫管局退休，仍不遺餘力推動長者健康教育及醫療服務。）
編輯：王翠麗
美術：謝偉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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