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離開之後,被留下來的空間會出現另一種表情──到了現在,仍然記得,孩堤時代的我,在許多個下午,從午睡中醒來,看着陽光滿溢,空無一人的家,鬆弛而渙散,呈現出本來無面目般的空洞。那空洞並不是一無所有,而是陌生得深邃。如果房子擠滿了人,牆壁、空氣、家具和門都會出現另一種緊繃的神情。只有在沒有人的時候,空間會整個鬆垮下來,露出了本來的面目。
隨着年紀不斷長大,我愈來愈確定,空間也有其神情。不止是居住的單位,甚至是,校園、課室、公園、馬路、大廈的大堂,以至休息中的商店等,全都神色各異,如果只用眼睛去觀看,是不可能全然理解的,只能把所有的身心和感官,全都融進其中,才能抓緊那神情一點點。
P即將移居C國之前,我和他吃了一頓餞別飯。
「想像你已離開這城巿。」吃光了主菜,又胡扯了許多話之後,我突然嚴肅地對P說:「你現在已在C國生活了一段很長的時間,那麼,想起H城時,你最想念的是哪一條街道?」
我以為P需要時間揣想和選取,但他很快就說:「必定是那一段回家的路。」
從沙田新城巿廣場出發,經過城門河和沙燕橋,再走進他居住多年的那個屋邨。P是H城裏少數從小到大也不曾經歷遷居的人──住根深種。一旦遷移,就是連根拔起地移居。
他帶我去走「回家的路」,是一個月圓之夜。出發的時候,在沙田大會堂之旁,光燦燦的路燈和樹影之間,我們看到巨大的月亮,像快要墜落那樣。
我們走在馬路旁的人行道上,川流不息的車子迎面而來。P跟我討論人工智能的發展趨勢。我則偷瞄路牌上寫的街道名稱。源禾路。世上所有的城巿都是書,土地是紙張,街道和店舖的名字是標題,行人的腳步和回憶是文字。P像許多人那樣並不完全情願地選擇離開,但我要求他留下肚裏的記憶。也許他知道我的意圖,也有可能他只是樂於分享。
終於,我們鑽進人行隧道之後,我問他:「為什麼這段路對你來說是難忘的?」
「因為我在這條路上用了七年時間思考如何向一個當時深愛的女孩表白心意。」P說。「回家的路」始自他們中二那年,放學後,或大夥兒聚會之後,P和同班的女孩因為住在鄰近的屋邨,總是一起走路回家。
我們從地底的隧道走上來,到達城門河之旁,就像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從初中、經過會考、高考,各自進入不同的大學,P始終和中學時代的好友(包括女孩)維持着緊密的關係。放學後或假日相聚,P仍然跟女孩一起回家。他總是先送女孩回到她住的大廈,陪她乘電梯,在走廊看着她走進房子,才安心離去。
「其實我從地鐵站到我家,走另一條路更快,但我總是繞路陪她。」P帶着我經過一個兒童遊樂場,走到女孩的屋邨,火柴盒型的屋宇設計,應該有四十年的歷史。
「在這條路上來回七年, 中間也有想過,不如什麼都不說,只是牽着她的手。」P說。女孩後來跟他結婚,生下孩子,一起移居C國。
我們從屋邨走出來,又回到車水馬龍的街道上,對面是近年才蓋起來的屯馬線地鐵站。
「那麼,你在C國會掛念這段路嗎?」我問 P。
「不會。」P斬釘截鐵地說:「因為我跟她在C國也會走出別的路。新的路會取代舊的路。只要我和她的關係仍在,就可繼續創造出其他路徑。」
「但這段路記錄了你們的青春時期和最早的戀愛體驗。」我說。
P的一點猶豫,很快被另一個想法抹去:「未來會有更多路。」
我就在那裏和P分道揚鑣。我還要獨自經過女孩住的屋邨和城門河,回到起點新城巿廣場。
被留下來的街道,仍然熱鬧,蒼白的熱鬧,灰塵飛揚地熱鬧。人走在上面發生過的事,街道會記得。人們忘記了的事,那烙印仍然在街道的深處。
我沒有告訴P,已有一段很長的日子,除了工作和購物必要的物品,我失去了外出的意慾。然而,因為要走進屬於他的路,我把自己從屋子裏挖出來。如果沒有記憶,街道並無意義。
P離開H城,但他慷慨地把其中一個回憶箱子贈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