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劉以鬯先生在2018年辭世後,不少著作陸續出版,包括《故事新編》、《失去的愛情(影印版)》、《藍色星期六》、《端木蕻良論(增訂版)》、《椰風蕉雨:南洋故事集》、《馬來姑娘》、《同道心影——記憶中的文友》和圖文並茂的新版《陶瓷》,以至於規模更大的,台灣聯合文學劉以鬯作品集5冊、人民文學版的12卷《劉以鬯文集》等等。最近還有本事出版的《劉以鬯手稿:郵票裏的文學世界》,以及長篇小說《郵票》。
小眾與大部頭
《郵票》是劉以鬯字數最多的長篇小說,達50多萬字,1971至1973年在《明報晚報》連載發表。劉以鬯曾將開頭的大概5萬字節錄出來,成為中篇小說〈郵票在郵海裏游來游去〉,收入《劉以鬯中篇小說選》,在自序中劉以鬯說:「由於題材太『僻』,寫的又不是什麼重大事件,除了『小眾』中的『少數』外,大部分讀者肯定不會接受,出書的機會微乎其微。」幸而,微乎其微,不是沒有可能,如今竟然可以成真,出版成書了。
〈郵票在郵海裏游來游去〉也收入2005年出版的《模型.郵票.陶瓷》一書,主角岑恕改名為王誠。《模型.郵票.陶瓷》收入的另一短篇小說〈珍品〉,其實也是長篇小說《郵票》的其中一個段落,屬於較後的部分。《模型.郵票.陶瓷》書題的3個方面,都是劉以鬯的收藏嗜好,從書可見他寓興趣於娛樂,娛樂別人也娛樂自己。
刻劃欲望和焦慮
也斯在〈劉以鬯的創作娛己也娛人〉(《信報》1997年11月29日)一文中說,劉以鬯寫少年、青年、中年,還有「集郵成癡的岑恕,老幼都各有特色。劉以鬯可能是香港小說作者中對不同角色心理刻劃最用功的一人」。心理刻劃中,劉以鬯擅寫人的欲望和焦慮。
在《郵票》之前,劉以鬯在1971年《明報晚報》連載《陶瓷》,兩個小說皆寫人的欲望,主角身處物質世界和價格浮動的市場之中,不由自主地追求,被牽着鼻子走,往往患得患失。而且,陶瓷易碎,郵票易破,都帶有不確定的一面。又正如李維陵〈不碎的「陶瓷」:介紹劉以鬯的新著《陶瓷》〉所言:「劉以鬯的《陶瓷》是不碎的,只要人類還存有慾望,還會追求獲得的滿足,這本小說就能永遠給人展示慾望怎樣將人捉弄。」
《明報晚報》1969年12月1日創刊,金庸以小說《越女劍》率先打響名堂。《明報晚報》有林行止參與籌辦,1973年香港股災前,一直主打財經新聞。劉以鬯在題材選擇上,顯而易見是有的放矢,也有先見之明。
小說《郵票》中,薪水階級白領岑恕,發展出自己的集郵方針,以「慈壽紀念票」和「慈壽加蓋暫作洋銀票」為目標。他興致時高時低,興致高的時候他「有一種難以描摹的慾望有如火焰般的在他內心中燃燒」,低的時候,就對郵票失去信心。等待郵票相關信息的時候,內心焦躁不安,失去耐性。有了消息,考慮的時候又困擾得心煩意亂,無法入睡。出讓郵票後,又產生悔意。
人的欲望太高,經濟能力太差,而人是貪得無厭的,《郵票》有一句話點出題旨,「一個人,想得到一樣東西得不到的話,當然會痛苦的」。欲望和痛苦是小說中的一面,獲取和樂趣又是另一面。
《郵票》有劉以鬯的小說風格,敘事流暢,絕不拖泥帶水,偶而有些段落,不太容易投入讀進去,往往是文本中涉及了1970年代初郵票界的行情以及當時的物價標準,而且讀者需有一定的郵票知識才可以充分了解。劉以鬯在《郵票》提及一些集郵專家和參考書,這些書和圖錄當然為數不少,書中提到的也自然不少。幸好,劉以鬯的解說顯淺明確,也不難明白。
小說中提及的「慈壽紀念票」,是1894年為紀念慈禧太后六十壽辰,總稅務司赫德建議發行的紀念郵票,至於「慈壽加蓋暫作洋銀票」,即慈壽票加蓋小字改值「暫作洋銀」。這些珍品涉及郵票的獨特範疇,劉以鬯視《郵票》僻而小眾,當然有他的理由。
《郵票》中有一段文字,令人想到劉以鬯的短篇小說〈時間〉,完全是異曲同工,而且都是1970年代的作品。〈時間〉刻劃了城市人的焦急心理,主角子銘和妻子趕搭十點那一班水翼船去澳門度假,途中遇上種種阻滯,包括不見的士,改搭小巴,到了中環,又改搭的士。上了的士又遇着前邊發生車禍和干諾道中塞車。小說令讀者與主角的焦急心理,形成共鳴,這正是小說敘事的力量。〈時間〉既有寫實的臨場感,又令人進入主角的內心世界。
《郵票》中,岑恕想參與倫敦的郵票拍賣,但時間緊迫。岑恕的空郵信件,要在五點送到啟德,趕上開出的這班飛機。岑恕先去銀行,提出定期存款,犧牲利息也在所不計,再去銀行拿匯票,三點三刻才拿到。岑恕馬上搭的士去北角碼頭,轉乘渡輪前往九龍城,但該班渡輪是開往紅磡的。岑恕想了一想還是先去紅磡,第一架的士剛好要交更,需要改搭別架的士,最終截了一輛白牌。辛辛苦苦,岑恕終於將信遞給收信員,平郵寄出,但又擔心倫敦機場的野貓式罷工,以及信件沒有封好。
《郵票》也令人想起《對倒》,尤其是小說提到岑恕很想買「慈壽小字九分暫作一角倒蓋新票」,而他終於得到了,內心的混亂一轉為心情興奮到極點,且有驕傲的喜悅。這一個段落,除了有劉以鬯筆下的心理描寫,還令人立刻想起劉以鬯在《對倒》序中所說的郵票:「寫這部小說的促動因素是兩枚相連的郵票:一九七二年,倫敦吉本斯公司舉行華郵拍賣,我投得『慈壽九分銀對倒舊票』雙連,十分高興。郵票寄到後,我一再用放大鏡仔細察看這雙連票的圖案與品相,產生了用『對倒』方式寫小說的動機。『對倒』是郵學上的名詞,譯自法文Tête-Bêche,指一正一倒的雙連郵票。」
《對倒》是1972年11月18日至1973年3月12日,在《星島晚報.星晚版》連載發表,換言之,《郵票》和《對倒》是同一時期的作品,但《對倒》有更強的形式實驗,淳于白和亞杏一男一女兩個角色的雙線格局,已是與別不同。對倒郵票引發了小說,而小說《對倒》又啟發王家衛拍攝電影《花樣年華》。
兩種欲望的面貌
回到《郵票》的情節。小說刻劃了岑恕集郵的興趣,旁及一些朋友,他們有的對集郵有興趣,有的覺得岑恕太不聰明,其中一人就直接指出,與其買郵票,不如用那些錢買樓。
小說最重要的配角當然是妻子岑太,她也覺得岑恕愚蠢。由於岑恕過分的沉迷,令他交不起租金以致舉債,夫妻關係形成白熱化的衝突,岑恕答應過不買郵票,但還是按捺不住,二人難免爭吵。郵票令岑恕有不休止的欲望,欲望的力量在於人的自我不受控制,這一小段可以作為例子:「不能抗拒這套郵票的引誘;但也沒有勇氣將這套郵票買來。心裏亂得很,視線落在報紙上,一個字也看不進去。沒有辦法,只好將報紙放在一邊,點上一支煙。當他吸煙時,心情更加煩躁。」
小說發展下來,其中一個轉折點是岑太也對於郵票產生興趣,夫妻的爭吵不是買不買郵票,而是買什麼郵票,如何看待郵票。於是,小說建立了人的兩種欲望的面貌。
岑恕是集郵人,對於集郵有興趣或癖好,滿足的是自己的欲望,郵票在他眼中是珍品和收藏品。岑太看到丈夫在兩枚郵票上賺了一筆錢,竟也對集郵有興趣,但她的目的是為了賺錢,郵票在她眼中是商品,而不是玩具。二人站在互相對立,而且針鋒相對的立場,更加深了欲望的複雜和多變。
岑太對郵票投資產生興趣,她當然經歷過投機失敗,但她也有一些觀察。岑太尤其專注文革票,林彪在1971年九一三事件中墜機身亡,小說《郵票》中提及事件,而岑太關心的當然不是文革時期中共的政治局面,而是有林彪像的那一套郵票,價格會不會水漲船高。
《郵票》的獨特之處,在於反映了1970年代初香港的經濟和社會面貌,小說貼近民心民情,以至當時的小市民生活,還有投機心理。
岑恕眼見岑太只執著郵票的商業價值,就認為將資金買入郵票,不如買入股票,小說如實地反映了1970年代初香港股市的瘋狂,有些人轉瞬之間就賺了大錢。
岑恕也難以避免這股潮流,炒股票的欲望竟大於興趣,他將10萬元的郵票以一萬六的低價賣出,就是為了用這些錢來打本炒股票,小說寫出他的不理智心理,這就是炒股票的瘋狂:「岑恕心裏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那些郵票不但花過他許多精力、時間與金錢;而且是幾十年來一直陪伴着他的。每一次,當他情緒低落時,只好翻閱那些郵集,蟠結在心頭的悒鬱就會消散;反之,如果他在快樂的時候翻閱這些郵集,他就會更加快樂。他與這些郵票之間早已存在着一種別人不能了解的感情。但是現在,他竟將這些郵集賣給別人了。」
欲望帶來的始終是虛無,岑恕虧蝕了許多金錢,而郵票以低價賣出了,他只能夠在懊悔中責備自己。之後,岑恕重整旗鼓,企圖建立新的收藏專集。
尾聲的循環
〈珍品〉是《郵票》較後部分的一個小段落。岑恕將一張珍罕的慈壽票,賣給郵票店的老闆,他以5000元買入,由於急需還錢,打算四千五賣出。由於郵票店老闆疏忽,而將膠水倒在珍品郵票上,雙方各執一詞,而老闆又不願賠償,令岑恕吃了大虧。
這個排印出來厚達600頁的小說,終於來到尾聲,小說結束得比較突然,樊善標在書的封底有推薦語,其中一句如下:「小說看似結束得有些倉卒,也許因為剛刊改版或老闆指示,但慾望從來不可能圓滿,不圓滿不正是《郵票》最理想的結局?」
小說尾聲中以股票賺了錢的人請吃飯飲宴,岑恕不想打牌,心中不舒服,獨個兒走了。他路過一間郵票店令他產生興趣,回到家中看郵票雜誌,他又打算參加拍賣,買入郵票。欲望始終不會消失,經歷了種種挫折,還是回到老樣子,就像一次又一次循環。《郵票》的結局,也令人想起劉以鬯的代表作《酒徒》的最後一段:「這天下午,我在日記簿上寫了這麼一句:『從今天起戒酒。』但是,傍晚時分,我在一家餐廳喝了幾杯拔蘭地。」這是欲望帶來的死心不息,不休不止。
《郵票》是劉以鬯字數最多的長篇小說,篇幅長,但行文十分流暢,情節高低起伏,引人追看。本事出版的《劉以鬯手稿:郵票裏的文學世界》,收入了劉以鬯的郵票收藏專集,也附錄了〈郵票在郵海裏游來游去〉,可見他的集郵興趣,也可當作《郵票》的內容試讀。
劉以鬯是有豐富集郵知識的藏家,從刊於《明報月刊》的〈東北區天安門郵票的邊紙版銘〉,以及刊於《信報財經月刊》的〈變體郵票分類〉和〈本港錯體郵票的價格〉,可以知曉。難得的是,劉以鬯憑連載小說娛樂別人,以集郵和寫作小說娛樂自己。
同樣難得的是,劉以鬯太太珍重而且發掘劉先生的剪報和手稿,劉以鬯的小說遺作〈怪獸佬〉,在去年重新出土,最近刊於《香港文學》和《城市文藝》,從《郵票》到〈怪獸佬〉,我們都看到,人是如何不由自主。
文˙鄭政恆
編輯˙鄒靈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