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吳若權
圖片 : 達志(示意圖,非當事人。)
有時候悄悄地離開,是難以跟你告別。
關於離別,我最習慣採取的方式是「不告而別」。
年少時,讀到徐志摩的〈再別康橋〉:「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直覺認定了這是世間上最美的告別。
後來漸漸長大,在自己真正的人生中,經驗過幾次「不告而別」,發現這是最容易被對方譴責、也是對方最難以原諒的告別,理由都是:你不負責任!
其他跟「不告而別」很近似的,例如:「簡訊告別」「電話告別」……也都會在「最不負責任的告別方式排行榜」中,被名列前矛。
原來,大家對於「好聚好散」,有很深的期待。
尤其在感情世界中,有計畫的、妥善安排的、把理由當面說清楚的告別,似乎是基本要求。否則,被動必須接受分手結局的這一方,會覺得很不值。他們心中共同的委屈是―難道我在這一段關係中所付出的心血和時間,配不上你來好好跟我說一聲再見?從表面上聽起來,言之成理啊!
但有時候,這種需要好好說再見的索求裡,所真正期待的,絕對不只是道別而已,還需要一個理由、或是一個道歉,甚至是再多理由、再多道歉,都無法善罷甘休。
或許正因為告別的任務是這樣的艱鉅,才會讓想要離開的人感到如此為難。
這未必牽涉到不負責任,而是有時候把必須分開的理由說得太實在,對彼此而言,都會是傷害,也幻滅了之前曾經有過的浪漫。
從前的我,真的是一個很不擅於告別的人。直白地說吧,我很害怕面對分離的場面。
學齡前,我搬過幾次家。即使不記得過程的全貌,對於離開一個熟悉地方的傷感,卻是記憶裡一枚永不退色的刺青。
五歲舉家遷居,從台北市區搬到台中山上。原本以為生活可以從此穩定下來,沒想到短短不滿兩年,卻又是另一種顛沛流離的開始。因為兩位姊姊升學的原因,爸媽又開始於台中、台北兩地奔波。
每一次站在台北車站的月台邊,火車緩緩進站的時刻,小小年紀的我,敏感地覺察到陣陣心酸。再多「不久之後就會重聚」的憧憬,也無法沖淡「此刻明明就要分開」的感傷。因為必須表現懂事,而不哭不鬧。所有未能表達的離愁與沒有流出的淚水,都隨著一片一片車窗外的風景,紛飛於不堪回首的歲月。
直到小學畢業前夕,又要從台中再度遷居回台北,當大卡車滿載家具,引擎啟動的那一刻,跟大人擠在司機旁邊副駕駛座的我,居高臨下看著所有前來歡送的同學,明明是充滿離別哀戚的場面,我卻留給大家一個面無表情的揮手姿勢。
十一歲的這一幕,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以致於複製在往後人生的每一次離別。冷漠,是我掩蓋難過,最好的方式。
我只想不動聲色地悄悄離開,連揮一揮衣袖都是多餘,更不必驚動雲彩。
生命裡的很多課題,是任憑逃到天涯海角,都會把自己逼回內心深處,好好面對處理的。
高中、大學之後,無論是參加聯誼的聚會、或是處理青春的戀曲,還不到曲終人散的最後時刻,我總會一個人悄悄獨自不告而別。
是的,他們應該都認定我是「怪咖」。但是,沒有人知道:我是因為不擅長離別,才選擇人間蒸發。
我不喜歡曲終人散的場面,所以寧願提前不告而別。請不要追究原因,因為很可能連我自己都無法細說分明。
很多時候,並非討厭到無法忍受的程度,才選擇用這樣的方式離開,有可能是另一種極端,或許是真正的實情―原來,是我永遠不想告別。
這個習慣「不告而別」的症狀,一直沒有能夠痊癒。即使已經足夠社會化的我,還是很不擅長告別。
逃避面對離別最好的方式,就是不要參加聚會、不要開始一段關係。
但生命裡的很多課題,是任憑逃到天涯海角,都會把自己逼回內心深處,好好面對處理的。
誠如人生的每一段關係、每一次相聚,都會有告別的時刻。我知道,我是因為不想要有任何遺憾,才會這麼努力珍惜相聚,並學習好好說再見。
我也知道,無論怎麼努力珍惜相聚,如何重視好好說再見,當有一天不能再見時,還是難免會有遺憾。而所有的努力,只是讓相聚的時光多一點把握,離開的時候少一點遺憾。
二十幾年前某個清晨,我媽在傳統市場暈倒,因腦幹出血中風而失去行動能力。我每每想到她那天好手好腳走出門,就再也不能靠自己穩穩健健地走回家,就對人生的無常,有著無比的敬意。也因此而開始學習,恭謹地面對日常的每一次離別。
即使只是外出工作,在正準備要離家的時候,都會鉅細靡遺交代看護小姐注意事項,然後好好地跟母親說再見。
如果,真正走到了好好說過再見,就再也不見的時刻,無論生離、或是死別,就放手祝福彼此吧。
告別,真的很難。但因為我們努力過,練習好好說再見,讓告別後的人生,變得比較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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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愈成熟,愈天真:與自己的內在小孩重逢》,悅知文化出版,吳若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