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骹痛了多月,最近像給毒魔纏繞,樹根似的痛蔓延半張臉,張口亦非常吃力。有時還有聽到內裡有聲音,剝開的聲音。讀書時期曾有同學大笑,牙骹鬆脫,益智動畫機械人般,開開合合,說出來盡是鐵鏽味的悲涼與滑稽。網上搜索數分鐘,林林總總的痛和成因都不相像,最後鍵入一間專治痛症的診所,句子方方正正地宣判:習慣單邊咀嚼。對了,我就是過度保護我的補牙,忽略另一邊壓力所致的,至少我是如此解讀,又如此說服自己。盡快求醫,嚴重可導致聽力減弱,網頁方方正正地警告。
今年好像特別多人哭。同行的同事說。一輛救護車駛過,我們的視線跟著挪移。
什麼?我以為聽覺已在策劃撤離,但腦袋讀懂以後,又不知如何回應。從小就不會SMALL TALK的我,單純預習天氣、八卦、笑話已極為艱鉅,現在得配上觀察和剖析他人感受,還有不能自如的嘴巴,就更不知所措了。未婚妻跟我說,你的社交結果雖然判定為E人,但都不過是從人群中搾取能量,並不代表你善於交際,一時語塞也不要緊,放輕鬆。放輕鬆,我暗暗跟自己說。
成年人偷泣,我確實見過幾次,對,這一年。囚室裡各懷心事,怎麼安慰他人都不合適,甚至附有虛偽氣息。試過找別人商量要事,踱到他的座位,對方正忙於抽泣,卻不慎轉過頭來,我們便要隨即開展交談,可笑的默契。我們一邊交換想法,一邊關注不時流淚又爬滿血絲的眼,那是對方的眼,我們都介入不了。整場對話我也在找機會安慰,然而錯過了「發現」的驚訝神色,突如其來地探問又給誤解為多事和突兀,旁人會以為元兇是我嗎?直至說「謝謝,再見」,說辭啃在喉內,衝不過堅實的鐵閘如口腔,唯有嚥下腸胃,消化,溶解,多冷血無情。偶爾想起當刻窘態,也像傳染病般想垂淚,紓緩痛症,扣減罪孽,可能是痛惜對方無人明白,又可能怪責自己旁觀痛苦而視若無睹,虛偽,沒膽量,只著眼工作,其餘甚麼都沒有。
你告訴我,有沒有讀過學童自殺的新聞。話筒另一邊激動地說,只容我回答有抑或沒有。不可解釋。
有。一頓謾罵。我很想告訴對方,當然有,教學第二年便有學生輕生離席,一整年我都小心翼翼,不要多傳一份工作紙下去,眼光刻意忽略空座。他們絕望時無人在旁,沒有在掙扎時想起我,至今也像按鈕一般,讓笑容機械式鬆散,情緒隨時隨地撤去,無從接續歡樂,或從無歡樂——現在有我認識的人受苦,世界的一角——我時常閃過如斯念頭,——閃——過。這些臉容相較沉默,深處的萬千理由我們不可預視,絕不是遲到三次被點名系統自動記下缺點接著家長來電投訴指學校逼害學童心靈脆弱隨時墮下你們成為殺人兇手可比。
電話,小時候老師的最大恐嚇刑具,現在卻變成恐嚇我這個老師的工具。回到座位,我幻想被學生送上絞刑台,一左一右,木梯失修或前人太多而發出嘆息,沉重,我一步拼一步地走,台下全是模糊的成年人的臉,他們叫囂他們辱罵,指責我墨守成規,沒有同意及習慣別人示弱,尖叫聲中一把特別凌厲的,要我回答有還是沒有。給反手綁著的我無從申辯。他們開始蒙起我的雙眼,撬開我下巴的堅定,塞了一圈紙團,可能是誰不合格的試卷、滿佈批改的作文,我變得緊張,滲汗,想到這是結局,人死了會怎樣呢?學生跟我討論過,現在哲學無用。兩隻愛貓啊,我走了就沒有人阻止你們吃塵。要克制啊!腳下踏板隨時消失,一秒間構想懸空構想失重,現實又會是矛盾的實在。下一秒,會是誰人拉動機關?遲到三次的學生?輕生的你?抑或在我面前流淚的同事?你都沒有關心我,他們異口同聲說,所有旁觀者說。我的視野一片黑,空曠得足以跳舞,不可伸展。
放諸現在你便是虐兒,改天我去告發你。媽鮮有地認同我,我笑了起來,有點痛。我沒有告訴她牙骹的事,還是不讓人擔心比較好。我們討論的是兒時另一種軟弱:二年級時我讀傳統英文名校,某年考試我發起高燒,媽帶我看醫生、吃藥後,見我有些微好轉,便背我到學校繼續考試。是的,背了一整段路。我不記得了,媽這幾年卻不住重溫,我好像也逐漸觸摸到座椅和筆桿的冰冷,以及額頭的發滾。記憶是有趣的時光機,我們隨時可以回去。媽說整個禮堂都鼓掌,便有了震耳欲聾、鋪天蓋地的掌聲,為著我、為著她、為著可有可無的辛勞,或徒勞。現在你便是虐兒。我重提一次,彼此又再笑了起來,徐疾有致。
我們並肩走了一段路,我跟她說今年好像較多人哭:成年人、孩子,傳染病般,我想我也不遠矣。廣場上今天沒有人跳舞,反是有一群退休人士練習太極,音樂緩慢,他們同步緩緩地張開雙手,右掌上揚,左手從右掌緩緩地向下拂,左腳曲膝抬起,停頓。我認得那是「白鶴亮翅」架式。大學讀過一整個學期陳式太極的我,當天便問過教練這招的實際用法,他思考一會,用授課語言回答我:動物面對敵人時會盡力將體形放大,不輕易示弱,所以有這樣的擺手。然而這一式真正有效的攻擊,只是抬起的左腿,有甚麼來襲,就把它速速踢走。That's it ? That's 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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