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像電視劇波瀾跌宕,人人生活像翡翠台,一日做很多件事,情緒高低起伏儼如浮世繪的海浪,如此激蕩。」羅漢鞋踏進香港土壤,釋本有腦裏就泛起以上畫面;可我不甘心相告這位飄泊在外的港產「畫僧」,此比喻不貼切,近年翡翠台的膠劇悶過《魚樂無窮》。
「13年前我出家時候,香港政策、生活狀態、社會氣氛甚至樓價,和現在完全不同,那是相對和諧的年代。」釋本有淡然地說。雲遊四海多年,他對香港當下,顯得有點冷眼旁觀。
雨後放晴的深水埗,遊人如鯽。釋本有孭着背包拿出畫簿即席畫起街景,附近地攤散落荼靡凋零的過期《龍虎豹》,旁邊賣國產手機的青年掛着咪向途人急口令式推銷。平時寺院是靜悄悄的,最大的聲音已是夏蟬與北風,此刻畫僧在龍蛇混雜的高分貝中彷彿遁入空靈,專心寫生毫不受周遭環境騷擾,不時有途人佇足觀賞,好奇這鴨寮街畢加索是否在記錄佛祖顯靈?
46歲的釋本有,出生和成長於香港70年代,自小有嚴重讀寫障礙,無心向學,但藝術感強,睇漫畫多過睇書。20歲留學日本,畢業於東京藝術專門學院,在日期間聽香港流行曲學中文。
正值壯年應該搏殺,香港核心價值是搵錢買樓買車享樂夜夜笙歌,燃燒青春;回港後在報館任職繙譯,釋本有天天跟死線搏鬥,感覺很挫敗,就如某廣告話齋:「營營役役為兩餐,結果無時間食嗰兩餐。」30歲後開始抗拒物質,他叩問自己為甚麼要這樣生活?
非典型港人 另類奇僧
34歲那年,沒有太大掙扎,他拿着2000元獨自跑到山西太源郊區寺院出家,忘記俗名,法號釋本有。「做人應該忠於自己。水至清則無魚這說法合理,所以修行人都貧窮但快樂,因為有法喜(各種功夫加觀呼吸加冥想等),能夠離開世俗過簡單生活,比發達要快樂,錢解決不了心靈問題,貪杯會醉多吃會痛風,習慣了修行生活就知道真相,人生沒意義而且會死,不死更慘。」
眼前瘦削的他、面容光潔自信,他說自己出家前身形脹卜卜,斷捨離除了去掉身外物,還有脂肪。
「你問我點解要出家?當時我覺得不能在30多歲人生將光陰虛耗於打工,營營役役地過生活,我覺得在精神層面要有追求。我便想起日本的榻榻米、四疊半部屋;同時我發現中國很多寺院很多山頭可以過簡樸生活,開始想認識修行是甚麼回事?」
釋本有說小時候媽媽做玉石生意,不時會帶玉石到荃灣山頭的寺院兜售,那是他記憶中與佛教最早的接觸。他說自己在香港佛教界算是另類,因完全不做法事,也沒試過講經說法,更形容自己是非典型港人,小時候曾在廣州貧窮地區住過,去到山西劈柴、燒灶、慢慢生火都很容易適應,「種種修行變成了一種享受。」
印象中出家人講話緩慢有禪意,但釋本有說話速度仍遺留港式節奏。「你明唔明我講乜?」是他的口頭禪。談入世與出世,荃灣屋邨長大的他市井得來有稜有角,毫不離地耍玄,拿着iPad跟我談達明一派、Depeche Mode的哲學觀、日本漫畫《聖☆哥傳》的低俗胡鬧、法國電影和《相對論》。「人不可能見到鬼的實體,都火化了,骨頭衣物如何還原?若是這樣《相對論》就錯,但我信有中陰身。」僧也是人,有七情六慾,他會喊餓,與我到茶餐廳吃西多士、凍齋啡,聊前世今生。
「一出家便不想逛公司?不想食肉、慾望全消?這是騙人的。但出家後的確整個人變得輕鬆,不攀比就沒痛楚。」不過,他深明,在鬧市要極速擺脫昔日生活與慾望,是件難事,於是決定雲遊四海,為寺院繪佛畫和雕佛像,當上「佛匠」。
「以前社會較少紛爭,可能因為以前多工匠,他們很少煩惱,無論補鞋、織冷衫個個都有一門手藝,都像修行,相反現在教育制度以培養白領為主流,做藝術始終搵唔到食。」在他而言,藝術不但可以陶冶性情,更可以抗抑鬱。
四季袈裟,羅漢鞋兩對,就是他的行當。「這件衣服沒有超能力和特異功能,這件衣服只告訴你:穿上袈裟你是出家人,你出去代表了一個身份,有些戒律限制住你的生活。這保護衣同時保護住你,讓你會較不容易受社會污染。」
「其實,出家是不是你中年危機在逃避?」我不禁問法師。
他回說,很多人認為「出家的都是社會競爭失敗者」,但他以動物世界比喻,猴子、大象、鱷魚等各有本領。「人生一定是要讀名校、住豪宅、開靚車才算成功?成功失敗沒定義,人生短短幾十年,找到適合自己的路才是重點,單一的價值觀會使人陷入情緒困擾。」
做和尚好孤獨?釋本有說修行能令人克服寂寞,一個人自有大千世界。
他沒有放棄自己的愛好、放棄畫筆,反而利用自己的天賦去弘法。出家前後,釋本有的主要工作是參與佛教書籍的插圖、攝影及撰稿,作品見於中國、日本各地的佛教、心靈雜誌,每畫一條線都是修行。
「漫畫其實沒有分入世還是出世,最重要是你想表達甚麼內容。日本最著名的漫畫家手塚治虫一生人畫了300多本漫畫,更花了10年時間畫了漫畫《佛陀》。他本身是位醫生,在美國向日本投下原子彈時,一路空襲、他一路畫畫。」
人間沒極樂世界 以繪畫修行
今年較早前,釋本有出版了繪本《香港風情畫──八十年代的那人.那事.那景》。以日系風格漫畫呈現80年代的香港街頭風情和生活點滴,如萬花筒記錄拼貼出香港人共同成長的印記,畫與文幽默中帶諷刺。各式手寫字做成的霓虹招牌、有人情味的騎樓底、二樓書店、飛機劃過九龍城。
「80年代是一個很單純的社會,不會去標籤一個人。」釋本有形容,那是一個文化豐富的年代。「聽Depeche Mode滲有哲學的流行曲、Culture Club、Duran Duran;日本漫畫看了千多本,一齣法國文藝電影可以看十次。」最重要是,他成長的那些年人人都有很多夢想,「你喜歡音樂可以去夾band,當時出了太極、凡風、Raidas等樂隊;喜歡畫公仔也有馬榮成、黃玉郎畫出彩虹,理想不是很遙遠的事。」此時,年輕人想買層樓安居樂業,難過登天,夢想是抽到公屋或者移民。
不過,他強調,畫80年代不為歌頌昔日的純美,反而想呼籲大家活在當下。
「回憶總是美好的……很多人會記得九龍城住宅上常有大飛機經過很浪漫,其實當時40萬居民長期居於噪音地獄。」他也畫老人看似黑色幽默的剪腳甲,要表達香港老一輩的習氣,他說畫每一格都有哲學理由。
「回到過去是否想像中的天堂?現實根本不存在極樂世界,以前有美好一面,也有生活難處,最重要是活在當下,在有限的資源和環境去做你應做的正業。」思尋跡影,欲訴衷言。他正在創作《虛雲和尚傳》漫畫,然後會畫《佛陀啟示錄》,特意到了湖南山谷、江西、西安終南山等地找資料,邊走邊畫,不止宣揚佛法還想宣揚中華文化。
平凡過日子 願望教基層繪畫
《香港風情畫》附錄「外篇」有個《一九八四福來邨——街坊陳偉強的故事》,主角患腦癌,從廣州坐和諧號回到1984,家門牌號九七,再坐2046巴士出家去,充滿時代密碼。
他的佛系願望,是在社區教畫。「現在很多附庸風雅的畫班,流行一路畫畫一路喝紅酒,我想義教負擔不起學費的貧困基層,教他們畫幾何圖形、畫人體等基礎畫功,讓他們發揮想像力。」
無意間,我問釋本有何不開畫展?他先解釋自己與藝術家的分別,再強調出家人無意參與世間事,一切隨緣。遁入空門,他的價值觀與在家人已不一樣,俗人追求事業、成功感、名譽地位,僧人追求捨棄種種。「在歷史長河或大宇宙中生命沒有意義可言,我不願做甚麼大師,我追求透過鍛煉減少自我,過平凡日子才是真正的生活。」
釋本有一貫的理直氣壯,在facebook敲下幾句補充:「你說我清高嗎?出家人也真的是要這樣,有很多底線要堅持,高興熱鬧都貪不得。」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在這混亂的世俗中,他時刻要保持一份理智。
採訪:鄭天儀
攝影:林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