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我們看到一排亮晃晃的窗,暖黃燈光裏藏着精緻生活的氣息。我們下車前數算了一下窗子的數目,比我們在民宿網站上看到的面積更大。我們趕緊在門前的信箱裏取出屋主留下的鑰匙。把門打開──溫暖的飯廳裏,木頭長桌子上擱着屋主的歡迎信;開放式廚房裏所有鍋子爐具烤箱多士爐和咖啡壺俱備,冰箱裏有備用的青檸檬和洋葱。房子寬敞,我們從大門經過長廊,兩旁是客廳、鋪上榻榻米的和式起居室、小睡房和大睡房、衣帽間,浴室可以泡湯、沖澡和晾衣服,洗手間則在屋子的另一端。真正吸引我駐足看很久的是,布滿客飯廳和起居室的書架上的書和影碟。
我覺得我可以獨自在那裏生活幾個月。但我們只會停留一個晚上,或許,短暫和結束會令時光更美好。
那個晚上,我並沒有機會細讀書架上的書。我和S各據長桌子的兩端在趕工──我要寫完次天截稿的稿子,而S在填滿一根死線。在忙碌的中途,我們喝一杯T地的啤酒時,我告訴S:「明天早上,我們去看鹿時,其中一頭鹿會把我變成一個瓶子。」我停下來,仔細察看S的表情,如我所料,笑意湧上他的臉,他問:「那頭鹿怎麼會知道要這樣做?」「我們剛剛在意念中通話,我就是牠命定的瓶子。總之,明天在鹿園裏,你將不會找到我,但請把那瓶子帶回家,然後冷藏,不是放在冰格,而是在冰箱裏,否則我會變壞。」我叮囑他:「在某個適當的時候,我會從瓶子裏出來。」
「那我呢?誰負責把我變成瓶子?」他嚷着。
我問他覺得如何。他說:「一定要寫出來。小說有趣很重要。」
許多小說的念頭,都始自瘋言瘋語──一個安心放鬆的時刻,從固態的某個身份轉換到液狀的什麼也不是的過渡時刻,忘記了眼前現實的無以名狀的時刻。
另一天早上,陰雨綿綿。我們退房後,把鑰匙交還給隔壁店子的屋主。她的小店子緊挨着房子。我們稱讚她的房子品味獨特又舒適:「真想在那裏待一個月。」屋主帶着歉意說:「但我其實無法把房子連續出租一周。因為每隔幾天,就要除濕、清除瘀塞的去水道和做各種維修。這裏潮濕多雨,要讓房子保持狀況並不容易。」
然後我談到屋子裏的書。她說:「那是我從老家搬到這房子,都是我在更年輕的時候喜歡讀的書,那時主要讀小說和散文。現在讀的是實用性強的書。」她說:「已經過了會讀小說的年紀。」
小說只是在人的某個年齡階段才會出現的事物嗎?那天之後,我偶爾會想起跟屋主的對話。小說是跟那所房子一樣,需要用大量應付生活瑣碎事務的心神去維持的某種夢幻,還是比現實更尖銳脆弱的真實存在?
前往民宿的途中,我的心頭纏繞着一個未完成的訪問,來自一位韓國記者。那時,集合了多國作者的小說選集《絕緣》的韓文版剛出版。裏面有一篇我為小說集而寫的中篇小說〈秘密警察〉。韓國記者給了我一個訪綱,我看後遲遲不知如何回答。
日文版譯者傳電郵給我,對我的狀況表示擔憂,她問我是否遭到監視。或許這就是我不知如何回應的原因。如果H城沒有陷入一種可以被媒體報道的水深火熱,那麼小說是否就沒有可讀性?如果外面的人只能由水深火熱的角度詮釋小說的意象,那麼小說還有沒有意義?我並沒有告訴譯者,小說並不是現實的鏡子,而是埋在現實裏的計時炸彈,在爆破之前,它非常安靜,以至任何人都不能察覺。我只是回答她:我很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