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姜濤的眼神不算憂鬱,他的憂鬱,是來自他整個人的明星氣質。一開始,觀眾就知道他的內斂是源自他少年時對體型的自卑,即使後來他變得俊俏,成了萬人迷,也在舞台上找到表現自信的方法,但這種自卑感沒有消失。至今仍有不少人對他(以及MIRROR)的爆紅不以為然,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演化速度已不是批評者所能追貼(董啟章以「光速演化」來形容),尤其近日姜濤發表他第十首個人歌曲《作品的說話》(他稱為「第十胎」),作為一個流行文本,其複雜豐富程度無疑令觀眾和評論者震驚不已。撇除我們對流行文本生產的一般理解,從上一首歌曲《鏡中鏡》到這次的《作品的說話》,我們大可以視為姜濤透過創作進行個性修行,他將過去的憂鬱和自卑加以昇華,繼而轉化為自內向外的悲天憫人,造就了《作品的說話》的反戰意識。
香港流行曲的反戰主題
作為一首香港流行曲中的反戰歌曲,《作品的說話》表現出一種對這類世界主題的駕馭能力。反戰主題看似冷門,但其實過去香港流行曲中一直不乏此類作品,也經常被鑲嵌在不同的曲風和歌手形象裏。說遠一點,例如梅艷芳的《愛將》(潘偉源詞)就是將對一切戰火消失的幻想,放在歌手炫誇的形象裏;又如鄭秀文的《薩拉熱窩的羅密歐與茱麗葉》(林振強詞)便精巧地以愛情悲劇反襯戰爭的殘酷。不可不提的是香港樂隊文化對反戰主題的呈現,並持續深化,像太極樂隊的《一切為何》(林振強詞),歌者以高昂的唱腔表達了歌詞中對戰爭的辯證:先是「從空中觀看/世間很美」,但近看卻是「人間的紛爭太清楚/藍天碧海都再不好看」,同時試圖進一步解釋戰爭之因:「我看見私心將彼我封鎖/香檳側邊太多肚餓/政客說謊/偏偏卻通過」,歌曲到尾,更表現出既樂觀又悲觀的矛盾:「世界不分膚色/不分你我/卻也在笑我/太天真太傻」。
當然,Beyond對於反戰及大愛主題的介入,更為積極。Amani(黃家駒詞)是最著名的一首,曲中推展並不複雜,只是坦率地悲嘆戰爭對兒童的傷害:「無助與冰凍的眼睛/流淚看天際帶悲憤/是控訴戰爭到最後/傷痛是兒童」,然後坦率地向全世界呼籲大愛與和平:「Amani/Nakupenda/Nakupenda We We」(斯瓦希里語,意即「和平/愛/我們愛你」)。這種大愛式反戰精神,在Beyond另一首反戰歌曲《交織千個心》(黃家強詞)中亦有類似發揮,歌詞中也有「唱/為這世間歌唱/獻出一點關注/盡量令它溫暖」、「交織千個心/用愛驅走冰凍/ 歌聲空氣中/為世間多添個美夢」等句,跟Amani一脈相承。
以二三十年前香港流行文化的標準去看,流行曲中能夠出現這類反戰意識,算是相當進步。但今天重聽,卻不免令人有浮泛之感。問題是當中涉及的戰爭倫理相當複雜,若只抽簡單幾點來說,最直接的困難是歌曲沒有觸及戰爭本質,於是所謂「對戰爭的關注」就陷入「旁觀他人痛苦」的淺薄之中,也導致當中極力呼籲「不分你我」的大愛精神變得欠缺現實基礎。流行音樂本質上就是以娛樂和普及為主,要求流行作品能深入處理反戰這類複雜問題,往往力有不逮,但不代表沒有可能。關鍵或許在於創作者(或可稱為「流行文本生產者」)對其創作位置和限制有沒有反思,又能否將這種反思一併寫入流行文本裏。誠如林夕在張敬軒《披星戴月》一曲中的一句:「關注遠方得到讚賞/但是我哭戰火哭得很牽強」。「哭戰火」最好不要太廉價,這是創作人必須處理的事。
歷來跟戰爭有關的文本
回說《作品的說話》。此曲由小克填詞,整首詞的最大好處是沒有停留在旁觀者的抽象大愛中,絲毫沒有「哭得很牽強」的困難。全曲以三個跟戰爭有關的著名文本作為引子:廣島被毁照片(見證半個廣島/炸碎了/那張照片)、約翰.連儂的Imagine(勸你去猜想/世界無國界/那一闋歌)及《安妮日記》(少女困斗室/晦暗裏記載/那一本書)。詞中向聽眾詰問:你「可記得」「有這些作品」嗎?儼然就是說,戰爭(與反戰)從來在歷史中都有血有肉,你可以「置身事外」,但你在任何時候,都可以透過這些文本,選擇投入關注。此引子先聲奪人,馬上立於一個自省立場上,即:反戰不是一種愛的表現,而是一種倫理選擇,至於如何選擇,則關乎你怎樣理解世界文明和人類歷史的本質,這亦應合了歌詞第二段首句:「你再置身事外/但是活在這地球/循環千秋萬代/善或恨原是自由」。
然後就是一段排比句,以「用我手中」和「換你手中」交替互接。交換的是什麼呢?用相、歌、書、畫,換刀、槍、子彈、勳章,前者既指涉歌詞首段文本,也回應排比句中間插入的一句:「愛真的面貌/用藝術呈現莫負擅長」。這組歌詞提出了一個既具體又誠實的反戰方式:不是用愛,而是用擅長的藝術創作。對姜濤/小克來說,就是用流行歌曲。或用姜濤自己的說法,「用作品說話」,小克用此曲歌名與之呼應。
另外,段中亦有一句「只希望/默默地提示人類善良」,反戰的目標有點卑微,僅僅就是說明人性善良,然而卻比什麼「願世界不再有戰爭」之類的空泛之言踏實得多。再者,歌詞重複兩次排比句段落,最後分別用「去說明」和「去喊停」引入下一組歌詞。這組歌詞由一系列戰爭景象構成,恍如紀錄片般呈現出種種戰爭災難場景:教堂燒毁,鐘聲撫慰年輕傷兵,而傷兵則思念着家鄉和友情。這組歌詞結尾有兩組變奏,同是起於「想你/烽煙中」,一組緊接「反省」「愛與和平才是以後路程」,另一組則是「細聽」「愛與風景藏着性命」,前者呼應前段「提示人類善良」及「去說明」,後者卻是回應傳統上的反戰歌曲思維,亦即是上段的「去喊停」:「愛與和平」仍然是不可繞過的,問題是你只把它當作一個口號,還是一個艱難但必須邁進的目標呢?
於是,通篇歌詞處處流露了對反戰立場的省視和思辯,絕不牽強地「哭戰火」。詞中尚有兩處提及兩個反戰典故,一是柏林圍牆遺蹟上的噴畫(曾融和天與地/東跟西/繪於一面圍牆/的噴畫),二是通常象徵反核戰的和平標誌(圓圈裏那/撇與捺/加多一戙而成/的標誌),兩者均直指二十世紀人類兩個反戰範例:推倒柏林圍牆雖不屬直接的反戰運動,卻象徵了人類終於解決二戰遺下足足半個世紀的政治問題;而反核戰更是回應歌詞引子裏的廣島原爆,視核戰為人類戰爭最殘酷最邪惡體現,「圓圈撇捺一戙」的標誌也恰恰成了人類對反戰的終極努力了。如此一來,之後一句歌詞「誰/曾肩負重任/用力地唱/盡力拍/落力畫滿/合力地說/但願沒有/世界大戰」的和平大合唱才不至顯得空泛,反而更見有力。
更能體現人類正面品格
事實上,近年香港流行曲偶有呈現反戰意識,已不再——或者說是因創作人跟聽眾的思想深度要求有所提高,而不能——停留在上世紀那種既抽空戰爭歷史,亦無視反戰內容的思辯性的空洞寫法。例如詞人梁柏堅所寫的《人在做》(周國賢唱),凌厲的歌曲節奏,襯托歌詞中以九一一事件引入對人類瘋狂和文明墮落的鮮明批判,繼而借「人在做,天在看」的諺詞,暗示我們若不反省戰爭,人類就必須付出沉重代價。但《作品的說話》則不走批判現實的路線,歌詞結尾一段是上述戰爭景象詞組的變奏,詞中把教堂和家鄉意象改寫,再引入象徵重生的「孤嬰」,最終才轉入一種「從對外部世界的考察轉向自內反省」裏:「哭聲/想你/於心中/見性」,然後歌詞再次一轉,便直指對人類善良的想望:「一體/的愛/一體的/心境/人類有靈」。「人類有靈」跟「人類有愛」一字之差,卻清楚表達了這份歌詞的心思:「靈」比「愛」更能體現人類正面品格的本性和層次,借康德的哲學思路,這乃是人藉着理性確立自身倫理法則的做法。於是,所謂「反戰」,才不會流於「旁觀他人痛苦」那種浮泛感,而是直率地證明(或用詞中說法「說明」):人類善良,人類有靈,所以,人才反戰。
《作品的說話》是小克第二次替姜濤寫詞,上一首《鏡中鏡》直接寫出了姜濤的個性成長歷練,詞中勾勒了一條從冤屈(憂鬱?)、出逃、嘔吐、觀照鏡中我,再以「根本/我是濤」的自我完成作結的成長之路。而MV則塑造了一個蒙面、頭戴褸帽的另一個「我」,儼如榮格心理學所說的的內心陰影,跟自我互為敵我也互為表裏。姜濤對外宣稱:《鏡中鏡》(即九胎)是「與自己和解」,《作品的說話》(即十胎)則是「盼世界和解」,而MV中則沿用了《鏡中鏡》中「另一個我」的形象,姜濤則是MV名義上的導演(必須注意的是,流行文本中的「導演」不一定具有很強的作者身分(authorship),但可以肯定的,姜濤起碼在意念上有着關鍵性的貢獻),於是文本(歌曲、詞與MV的複合文本)中的反戰意識才可作二重性解讀:一是一般地向聽眾宣揚反戰思想,二是作為作者姜濤繼《鏡中鏡》後,其個性成長的第二階段。
在這階段中,姜濤從觀照自我再次回到世界,並嘗試透過反戰題目,確認「人類善良」這一盼望,「讓說話留在善良的溫度裏」(MV片尾字幕)。而他也終於克服純靠外表的偶包,亦克服了「必須擺脫偶包才能找回真我」的偶像憂鬱,並刻意在其生日當天發表作品,這正好說明,他更樂意,也非常懂得,怎樣運用自己在粉絲之間的影響力,以流行偶像的身分發揮一種儼如公共知識分子之能。
至此,我們也必須(再一次)重新審視流行文本的本質。歷來「已死論」、「虛火論」等看法,仍然廣泛流傳在部分人對以姜濤和MIRROR為代表的香港新流行文化形態的懷疑和批評裏,但支持者則紛紛以「流行文化的分眾」、「粉絲文化的生產力」等觀點反駁,而《作品的說話》及其互文系統則進一步說明,香港流行文化的生產邏輯的進化速度同樣不是批評者所能追貼,聽眾的接受能力之高,解讀作品能力之強,已無法再用昔日任何一種對香港流行文化認知方式所能理解。這亦反過來引發創作者提升創作深度,因為他們信任粉絲,並完全相信粉絲的智力水平。
文•鄧正健
美術•劉若基
編輯•關曉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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