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在香港，你最喜歡哪個廁所？若時常往返於金鐘，想必會對太古廣場（Pacific Place）的廁所念念不忘。簡約的木紋設計、流暢的波浪線條，加上冬日供應熱水的洗手台，廁所真的可以成為休息室，身處其中，宛如在鋼鐵森林中覓得一方喘息空間。
我們為何要討論廁所？英國著名建築設計師、太古廣場翻新工程設計師Thomas Heatherwick接受本報訪問時笑說：「廁所空間不止是上廁所的地方，事實上，廁所是公共空間中唯一的私人空間，它也是哭泣的地方，是人們自我整理，然後走出去重新面對世界的好地方。」小至太古廣場的廁所，大至上海世博會英國國家館，在Thomas Heatherwick眼中，所有建築的設計，都有共同的最終目的——「將大家凝聚在一起，打造一個令每個人都有尊嚴的地方」。
因設計營商周（BODW），Thomas Heatherwick再次來到香港。望着會展中心外的灣仔海景，他笑着對記者說：「我們的街道，我說『我們的』，因為我來過這裏120次。香港已經深入我的骨髓，所以我對這個城市有真正的熱愛和歸屬感。」不同於其他西裝革履到訪香港的與會者，「回」到香港的Thomas Heatherwick在穿著上，似乎也很有趣——白色襯衫外是深藍色和風外套，下身穿深藍色牛仔褲，襟前還掛着紅白色徽章——這是他上年發起的「Humanise」（人性化）計劃的標誌。在計劃中，他提出人們被「boring buildings」（無聊建築）環繞，甚至影響健康。他呼籲建築業界與公眾共同參與，解決由無聊建築帶來的「城市危機」（urban crisis）。
只顧現在不想未來 建築變無聊
建築為何會無聊？在分享講座上，Thomas Heatherwick說，「太平坦（flat）、太清楚（plain）、太直接（straight）、太閃耀（shiny）、太單調（monotonous）、太沒有特色（anonymous）、太嚴肅（serious）」都讓建築變得無聊。一言蔽之，建築因在設計時「只顧現在而不考慮未來」、「只把小部分人考慮其中」而缺少人性化，因而變得無聊。
那麼，在Thomas Heatherwick眼中，香港建築無聊嗎？「香港有許多無聊的建築，坐落在美麗的山下。可以說，是山拯救了香港建築。」Thomas Heatherwick說。超過300座山峰，依山而建的樓房，常被本地人抱怨的崎嶇山路，在他眼中卻是香港建築的「人性」所在。「山為香港創造了戲劇化與人性化。」Thomas Heatherwick說，從建築角度出發，「山有植物、有地形、有三維景觀」；從文化角度出發，「建築物通常不被允許高於山峰，不知為何，即使是像香港這樣的大城市，卻始終保持着謙遜（humble）」。他回憶起自己在香港的經歷：「我坐在的士上沿着山路往上，感到眼花撩亂——這像是一齣戲劇：技術上來說無聊的建築，卻因為自然景觀而變得有趣。」
「香港建築最令人驚歎的地方在於強度（ intensity）與並列（juxtaposition）：瘋狂的山與高塔、賽馬場和修頓遊樂場並列」，Thomas Heatherwick補充，他口中香港建築的並列，並不止存在於自然環境與人工建築之間，還存在於「大建築（big building）與居民區（neighbour's building）之間」：「我知道香港空間有限，但我們不能只剩下大建築。我希望香港不要買下一塊又一塊（現有）的居民區，把他們推倒，只興建高樓。」
重喚城市魅力 不止靠名師大型建築
聽到此處，記者想起北部都會區計劃公布後，政府擬收地發展大學城，元朗攸潭美村居民反對收地的種種行動。在土地資源有限的香港，尋找新的發展空間實非易事，建築容量、居民情感與城市生態間的問題似乎難以取得平衡。Thomas Heatherwick希望香港這座城市的特色不要消失，他又指「小規模（small scale）並不意味建築一定矮小」。他舉例工作室早年在上環德輔道西設計Kush酒店的經歷。德輔道兩旁有許多「鹹魚欄」聚集，在當時仍有不少舖頭將鹹魚擺放在街道上露天曬乾，他計劃讓充滿設計感的現代化酒店從「鹹魚欄」中拔地而起，「我們就站在那裏，看着那些曬魚的人從旁經過」。儘管酒店最終並未建成，但「鹹魚欄」仍給他留下深刻印象：「如果這些不再發生，還有什麼令人着迷呢？設計團隊、開發團隊、城市，都要求找到建築真正的魅力。過去，這些魅力自然產生，因為工業和手工業都發生在街道上。」在他眼中，這些專屬於香港的魅力正在逐漸消失，因此城市亟需尋找新的魅力彌補，「並不是有著名建築師建造大型建築就能解決問題的。嘗試對人本尺度（human scale）重新感到敏感，讓街道的距離變闊，都是重喚城市魅力的必備訣竅」。
上年，在接受Financial Times訪問時，Thomas Heatherwick曾提到令他「最高興」的設計：太古廣場外，為方便輪椅同行而「扭曲」的行人路路緣。他並未在普通行人道旁單開一條無障礙通道，而是將用於鋪路的石頭打磨出曲線，使行人道路緣自然地實現與地面同高的無障礙效果。
「我非常感動有人關心這件事，我沒想到有人會關心。」Thomas Heatherwick一邊用手比劃出行人道的形狀，一邊語帶激動地說人們通常認為建築是令人驚歎的形狀、高樓大廈，是一些高聳的東西，「但我真正感興趣的，是對周遭世界的關懷」。
真正無障礙通道傳達愛
對周遭世界的關懷，是可以休息和哭泣的廁所，也是別具心思的無障礙通道。Thomas Heatherwick分享，他的表親是輪椅使用者，在生活中常常面臨被阻礙而無法通行的狀况，「我們周遭的設計者，自身並不是輪椅使用者。因此，很多城市的無障礙設施對於輪椅使用者而言，是一種羞恥和屈辱」。其實，改善這一情况，只需要「把更多的愛和關懷放在設計中」。「不要顯得厭煩，不要顯得像在（對輪椅使用者）說：『你要走嗎？OK，你走吧！』然後用一個斜坡將他們『丟』下去。」Thomas Heatherwick說，真正的無障礙通道，不是命令輪椅使用者「走這裏」（here），而是對他們說「請走這裏」（here, please）。
「我們對自己和對社會所說的，應該是我們有多關心彼此。」從業近30年，走過世界各地，做過逾200次不同設計，在Thomas Heatherwick眼中，設計中最重要的元素，仍然是人。他表示，雖然打破常規、不易為人察覺的設計，在開發初期成本會高於一般設計，但以太古廣場的廁所和無障礙設施為例，「如果我們重複製造，一定是可以負擔得起」。Thomas Heatherwick笑說，希望通過回答記者對於無障礙設施的提問，「向業界和開發商大聲呼喊：請投入一點愛，在這些你們覺得不需要的東西上」，畢竟「當公共生活受到質疑，當人們感到疏遠和分離，現在的我們比任何時候都需要公共空間，需要將每個人都聚集在一起」。
文：王梓萌
設計：賴雋旼
編輯：王翠麗
電郵：friday@mingpa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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