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漁人在他與海洋的搏鬥中表現了可驚的毅力 — — 不是超人的，而是一切人類應有的一種風度，一種氣概。海明威最常用的主題是毅力。他給毅力下的定義是：『在緊張狀態下的從容。』」 — — 張愛玲
外形與健碩的文豪海明威相反，清瘦的張愛玲翻譯了其《老人與海》，並於譯者序表明，她不喜歡海，討厭捕殺魚類，卻很欣賞這部中篇小說，尤其是故事的主角，老人聖地牙歌的毅力。
如今兩位作家都長埋地底了。殊途同歸，是你我必然面對的宿命。所謂生老病死的過程，「老」到底意味了什麼？這是《老人與海》的關鍵，也是海明威中晚年階段，不斷面對的問題，肉體凡軀逐漸崩壞的恐怖，成為他的焦慮，以及寫作動力。
張愛玲素來對生命朽壞相當敏銳，點出：「書中有許多句子貌似平淡，而是充滿了生命的辛酸，我不知道青年的朋友們是否能夠體會到。」
海明威的身體可謂千瘡百孔，曾患上炭疽病，長期備受牙痛、痔瘡、腎病之苦，加上各種激烈運動留下身體諸多創傷等，一一如骨牌壓倒獵槍的板機，自殺身亡。
這與《老人與海》相連，小說極為簡單（「我首先試着把一切與傳遞經驗給讀者無關的東西都撇除掉」）：老人聖地牙歌出海捕魚，不眠不休與巨型的大馬林魚爭鬥，幾經波折，成功捕獲巨魚，卻無法把巨魚完整帶回小島，眾多鯊魚圍攻他們，最後只餘下魚骨。
小說起首，如此描述聖地牙歌老年的不堪處境：
「他是個獨自在灣流中，駕著一條小船捕魚的老人。最近，八十四天的時間過去了，他仍然一條魚也沒有捕到。在剛開始的四十天裡，有個男孩子跟他在一起。可是，過了四十天還沒捉到一條魚，孩子的父母對他說：『老人如今準是倒楣到了極點。』」
海明威刻意安排年輕的男孩相伴聖地牙歌，加強了老人的日暮黃昏，似乎沒有未來可言。細想一層，漁夫連續八十四日沒有捉到任何一條魚，那句「倒楣到了極點」，誇張地點出他走向生命的終局。
什麼是不能改變？身體衰敗，只能獨自面對。《老人與海》絕大多數的篇章，都是描繪老人被拋擲在茫茫大海，兩天兩夜，孤身一人，以及那尾他欲捕獲的巨型大馬林魚。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Dylan Thomas如是說。
海明威筆下的老人，在必然失敗的絕境迎擊命運，最後一場盛大壯烈的掙扎。
「『你快把我折騰死了。魚兒啊！』老人想，『不過話說回來，你也有權利這樣做。我從沒見過比你更龐大、更美麗、更沉著或更崇高的東西了。老弟，來，結束我吧。我不在乎是誰弄死誰。』」
《老人與海》迷人之處，那條相伴老人的巨魚，成為面對絕境的伙伴。對手，宿命對決，由現實經驗至無數文藝作品，才能構成進步、超脫和昇華。在大海這殘酷舞台，聖地牙歌欲其死，巨魚求其生，才有「更龐大、更美麗、更沉著或更崇高的東西」出現。
康德說「崇高」（sublime），人與自然的搏鬥，大海無情，巨魚危險，聖地牙歌由此至終都敬畏這一切，將整副殘軀押在賭桌（老人奮力地攢著釣絲，緊靠在船頭上，他的臉龐貼在那片切下的鯕鰍肉上，沒法動彈），維護自身尊嚴的付出，賦予了他崇高的光輝。
然而，結局早就注定，那種張愛玲說的「辛酸」，海明威最後的獵槍。《老人與海》並非心靈雞湯的淺薄，當巨魚終於死亡，鮮血引來無數鯊魚，殘酷的現實出現了，它不理英雄對決有多高貴，有多動人，只是貪婪地咬著魚屍。
老人甚至覺得，自己被打敗了。這時，小說名句出現了，「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是不能被打敗」。毀滅（destruction），指物理摧殘、生命消逝；打敗（defeat），則是指精神的屈服。
生命的價值不一定由結果定義，而是由面對困境的態度來決定。即使老人無法帶回那條魚，其奮鬥本身已是尊嚴的宣示（遊客驚嘆聖地牙歌的戰利品：「有一條又粗又長的白色脊骨，最後面是一條龐大無比的尾巴」）。
今年十二月，香港話劇團上演的《使命必達》，創作概念部份源於《老人與海》，是對人類命運的思考，以九位香港女性的人生歷練與感悟出發，繼續探討在困難苦痛之中如何展現人類尊嚴。
《使命必達》由藝術總監潘惠森編劇，連同助理藝術總監方俊杰執導、九位女演員（不同年紀及背景)，訴說她們為了送聖誕禮物至極寒之地，彼此對話，努力鍛鍊，反思自我，與觀眾一起經歷生命的成長。
「零下七十度，你只有兩樣嘢可以做，食冰，或者係變成冰。變成冰好容易理解，即係你已經消失咗，呢個世界冇你嘅存在；食冰，意味住你仲喺呢個世界，而呢個世界只有一樣嘢可以食，就係冰。仲去唔去？」
像《老人與海》的孤獨和奮鬥，《使命必達》劇中角色的對話有時荒誕無序，充滿隱喻與戲謔，這恰是對她們所處困境的真實寫照。在冷酷極地，即使食冰也要拒絕消失，其堅韌與意志成為了命運考驗的崇高象徵。
「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是不能被打敗」。這種崇高的黃金精神，正是香港此際，最需要學習的首要之務。《使命必達》的舞台劇演出，會否帶給你比文字更動人的感受呢？
《使命必達》
演出日期：
7:45pm 7, 10–14.12.2024
2:45pm 8, 14–15.12.2024
地點：香港大會堂劇院
門票現於城市售票網發售
訂票：3166 1288 / https://www.urbtix.hk/event-detail/125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