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頭……
「幸好，那時候的我們，被接住了。」
回首在死亡幽谷伴至親同行的歷程，C小姐說：「原來，腦袋認知安寧，與心裡接受安寧，是兩件事。」
C小姐記得某一天，因為親人一直吃不下東西，她陪著一起回診，一急便在醫生面前哭了。
「李醫師（屏東基督教醫院胸腔外科主任李宗龍）那時問我：『確定末期多久了？』我回答：『十個月』。然後他看著我說：『平均是六個月，你阿姨已經比別人幸運了。』」
「那句話，像當頭棒喝，原來，李醫師一直都知道阿姨治不好。因為明白阿姨治不好，李醫師才會在阿姨每次回診的時候，總是和她『聊天』，很少談治療，聊的永遠都是生活。」
「原來，李醫師一直默默在做『緩和醫療』這件事，幫助病人與家屬接受病情，「我覺得對一個專長手術的外科醫師來說，很不容易。」
後來病患選擇安寧照護，李宗龍醫師照會安寧療護團隊後，依舊會到病房探望。腫瘤病房護理站同仁見C小姐面容憔悴，常主動送上關懷，傾聽她的無助、給予真切安慰。「我覺得他們可以不必陪我，因為他們照顧的是病人，不是家屬。」
讓C小姐動容的，還包括24小時看護阿美。「我吃不下東西，阿美擔心我，每天都會買好吃的東西來餵食我，用我阿姨以前照顧我的方式照顧我。」C小姐以『重要的依靠』這幾個字，表達她對阿美的感謝。
「而且我感覺阿美比我更了解我阿姨──她知道我阿姨愛漂亮、愛乾淨──她會巧妙地用被子擋住阿姨的尿袋；她會在阿姨坐在便盆椅的時候，用圍巾包住阿姨上半身，遮掩外露的屁股；後來阿姨已經沒辦法跟人互動，她仍每天早上幫阿姨梳頭，擦澡時一定記得拉隔簾，即便我們住在單人房。」
「生命的尊嚴是什麼？我從阿美身上學到的是──不是只有維護身為人的尊嚴，而是我之於對你的理解，和你一起，在乎你所在乎的所有細節。」C小姐說。
面對親人即將遠行的事實，對C小姐而言，每一天都是煎熬。但，因為遇見這些人，她覺得自己好像可以生出一點點勇氣，去面對。
外科醫師、腫瘤病房護理師、24小時看護，這些人不隸屬安寧療護團隊，仍秉持人性的美好與良善，與病人、與家屬，在一起。這個『在一起』讓平安尊嚴善終有了實現的可能。
陪親人從癌末走到向安寧，憤怒、害怕、悲傷的情緒，每個階段都有人幫忙接住。C小姐有一個體會──死亡，其實可以很溫柔。
病床邊的守護者：不要擔心，我會陪你
醫院24小時看護，沒有固定休假時間，往往得等服務的病人出院，才會放假。阿美為了接受採訪，早早向公司請了半天假。採訪中途，交接的看護來電，話筒傳來隔壁床病人的聲音：「我的開心果不見了…..」簡單一句話，表明阿美的服務精神。阿美說：「病人待在醫院，心情經常是鬱悶的，我希望帶一點歡樂給他們。」
從事看護工作之前，阿美是屏東在地小農，擁有兩分地、種植短期作物，過著恬淡自適的生活。直到8年前到醫院照顧臥床的姨媽，阿美感覺自己好像做得來，也有點天分，興起轉行念頭。取得照顧服務員資格後，便開始在醫院工作，而且只做24小時看護。
問她為什麼挑最辛苦的來做？阿美說：「我不喜歡把一個人放下的感覺，我習慣把一個人照顧到我很放心。」她心裡有個信條──病人來到她身邊，就是她短暫的親屬──阿美曾因肺炎住院兩周，「我曉得躺在病床上，有多難受。」
阿美期許自己做到視病如親。她善於觀察，因為有些病人不會說。阿美與我分享一位小兒麻痺症者的故事：「這個病人一隻腳不方便，我常常偷偷看他睡覺，觀察他的腳怎麼轉、轉到什麼姿勢最舒服……後來這個病人病到沒有力氣，就換我來幫他轉、讓他好睡一點。」阿美說自己有天分，應該指的就是這個吧！
「我會跟病人自作多情。」是阿美的真心話。「無論清醒或不清醒，我都會跟病人講話──『我幫你擦臉喔』、『護士小姐來幫你換點滴了』，我希望病人知道──有我陪在他身邊，他不是孤單一個人。」阿美相信，這麼做，對臨終病人尤其重要。
阿美記得第一次接臨終病人，比起害怕，她更擔心自己做不好。幾次陪伴經驗後，她會放感情去照顧。阿美會問病人的宗教信仰，讓事先準備好的宗教音樂，陪伴病人平靜地走向生命終點；她也是稱職的攝影師，在重要時刻為病人拍照、錄影，然後傳給家屬留念；她甚至還是生命教育導師──阿美曾鼓勵一位口腔癌末病患，用筆寫下對妻女的愛與感謝，珍貴的字條後來成為這對母女活下去的力量。
阿美從不辜負老天爺賜給她的照顧天分──有位肝硬化病患嚴重吐血，整個口腔都是血痂、無法說話。原本的看護不敢處理，轉給阿美接手照顧，「我花三天才把病人的口腔清潔乾淨，那天他和家人講了好多話，當晚就走了……我覺得還好，還好我有來得及幫他……」
看護常常是最後陪在臨終病人身邊的人。有位臨終病患因為眼睛看不見，阿美心裡特別捨不得。病患離世那晚，阿美躺在陪病床，握著病患的手，陪病患一起睡，「阿嬤是在我翻身、把手放掉的時候離開的……我覺得阿嬤是在疼惜我，她不要我再那樣陪她了……」那一幕，牢牢刻劃在阿美的腦海裡，阿美時常想起阿嬤。
真的要說再見了。阿美會趁往生者身體還溫熱時，趕緊幫往生者全身擦拭乾淨、換回一般衣著。阿美說：「如果家屬還沒來，我幫他把儀容整理好，是不是很好看…..這是我能為往生者做的最後一件事。」
這個時候，阿美也會跟往生者說話：「謝謝你，在住院的時候配合我，讓我好做事……一路好走，祝福你去到更好的世界……」
生命的最後，是愛，不是恐懼。
❐作者簡介：「屏東基督教醫院」是由一群來自美國、挪威、芬蘭的宣教士醫護人員所建立。近年力求改革蛻變，發展預防醫學、長期照護服務，打造失智友善環境，以全人關顧的精神建立以病人為中心的就醫環境，持續提升醫院服務品質，使醫院得以永續經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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