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近月幾套香港紀錄片相繼上映,包括黃肇邦執導、以拾荒為題的《十方之地》。該片沒有選擇以人物故事為主軸,大多時候觀眾隨着鏡頭,旁觀特定時空下的紅磡,構建自己的思考。拍了紀錄片十數年的黃肇邦形容,《十方之地》似是他「踏進中學」的里程碑,慢慢掌握以自己慣常看社會與人的視角拍片。紀錄片本應多元,十方眾生的故事仍有很多敘述方式。
拍人也拍時空
《十方之地》記錄了一片怎樣的光景?時間是2017年往後數年,港鐵沙中線尚未落成之際;地點是紅磡黃埔四街(機利士南路、黃埔街、寶其利街及必嘉街一帶);人是每天往返街道、回收店的拾荒者。觀乎導演黃肇邦此前作品,《子非魚》(2013)拍攝鮮魚行學校的基層小朋友,《伴生》(2016)談照顧者與生死議題,《3CM》(2019)談罕見病患者。黃自言向來關注社會被忽略的一群,這次《十方之地》取材自社會常見卻不常被細察的拾荒者,並不意外。
《十方之地》想拍的不只是人,還有一個時空。紅磡是本地文化混雜之地,一邊有觀音廟、殯儀館,另一邊有基層市民買賣的天光墟,以及等候收購清拆的舊樓。「我覺得這處境是我很熟悉的香港,我也成長於類似的舊區。」從個人層面而言,黃肇邦容易與紅磡產生情感連結;而在社會層面,那時的紅磡是值得觀察的對象,沙中線工程經歷延誤與意外,牽動地區面貌更替。「那一區的人究竟怎麼去回應這些事呢?或者他們其實有沒有感受呢?」
黃肇邦着眼於紅磡的傳統回收網絡,以垃圾探討城市價值。街頭每天上演垃圾產生、運輸、中轉的場景,鏡頭下回收工作自有秩序:裝修工人棄置垃圾於舊樓旁,拾荒者把有價值的撿起、運往回收店,或在天光墟擺賣轉廢為財。片中觀眾聽不見拾荒者對城市更新的看法,他們只是每天周而復始默默勞動,關心當下生計。清潔工爸爸看着舊樓清拆,還是如常把廚餘運往垃圾站。
每個人各自的小世界在大世界下運行,黃肇邦直言的確比較被動。拾荒者如是,香港人如是,「香港的縮影就是在大世界裏面,小世界是怎麼去支撐着這個地方,但同時它也很被動地跟着走」。
拾荒以外 思考城市老化
《十方之地》除了講述垃圾回收與城市發展,片中亦暗藏另一主題——老化。舊區舊樓鋼筋外露,近90歲婆婆仍在拾荒,香港的空間與人不斷老化,市區重建與出生率卻遠趕不上。在這個國際大都會,黃肇邦揭示香港有些角落仍然很舊,未達至現代都市的水平。他從中反思:「如果我們的社會還是停滯、失衡的話,其實我很快也會變成她(婆婆)。」
有人把小世界的「被動」看得負面,甚至希望紀錄片立場更鮮明,角度更批判。但黃肇邦很清楚這次非以批判切入,因為「人很多元,有很多不同感受、態度」。譬如以前他住過舊屋邨,人在狹小空間下自然想遷往新屋,重建非全然壞事。又如有些人覺得政府與發展商是既得利益者,但如今眼見地皮流標、政府財赤,黃肇邦反而覺得「每一個部分都好像沒有受惠」。
孰好孰壞,十方眾生各有表述,黃肇邦沒有在《十方之地》加插自己片面的觀點。「如果沒有相對的認知、理解而胡亂下判斷,其實都是一種誤導。」而他從來不是執著辯論的人,反而喜歡沉澱、思考,相信說故事的力量。作為紀錄片導演,黃肇邦詮釋其專業是以影像與敘事,呈現人們的生活處境、社區以及他個人的認知,引發觀眾思考。他在映後談經常提到,《十方之地》有如一面鏡子,觀眾基於個人經歷和對香港的認識,着眼的地方大有不同。
敘事方式的嘗試
同樣出自黃肇邦的鏡頭,《十方之地》與他其他作品的風格迥然不同。新作片長71分鐘,初段以廣角鏡與環境聲捕捉紅磡的生態——善信聚集觀音廟借庫「撲水」、小販在天光墟擺賣、清潔工為散落馬路的廚餘善後。直至全片過了近三分之一,才出現第一句人物對白,且節錄得甚為精煉,片中甚至沒有交代拾荒者的姓名、背景。
有人描述《十方之地》的拍攝手法是去戲劇法、純觀察,但黃肇邦說這些形容未夠準確。他嘗試解釋:「有敘事在其中,絕對不是純觀察,只將他們平實的生活呈現出來。」紀錄片開首以字卡解釋「水」的意思,配以音樂,一切電影語言均是經思考後剪接,有黃肇邦的態度與視角。他說「心水清」的觀眾會明白,畫面調配反映了導演很多觀點。用了3年時間剪接的黃肇邦說,人物對白並非刻意被剪走,亦沒有挑戰觀眾之意,反而是相信電影語言。「現在大家嚴重忽略電影語言,靠對白去說(故事)。但很多時候電影有思考空間,還有畫面和聲音的創意。」
在外界看來,《十方之地》「很不黃肇邦」。他前3部紀錄長片以人物訪談為主,但他說:「其實骨子裏是很鍾情視覺空間。」此前他還在摸索階段,當累積了十多年經驗後,慢慢掌握到一種拍攝方式,貼近自己在日常生活看人的角度。有觀眾覺得他用了人類學的角度,去看社會和人的發展。原來他在大學的確上過一科人類學課,留下深刻印象,「後來我發現原來我看社會、看人,真的很喜歡用這種很闊的眼光去看」。
有紀錄片導演執意拍到自己想拍的,說自己想說的。黃肇邦不太在意自己想做到什麼,每次拍攝很隨意自然。他強調,被拍者有他的生活,導演有他的參與,但雙方的碰撞是他們共同的經歷和思考。《十方之地》前後花了3年拍攝,再花3年剪接與補拍。黃肇邦說,不是自己想拍這麼久,而是思考時間影響了每一個作品的製作長度。
片中主要被拍者包括一對回收廚餘和垃圾的夫婦,其兒子有時會來幫忙。令人深刻的一幕是,爸爸對着鏡頭說:「我犧牲最多──覺得我是家裏最偉大的人。」觀眾常常在映後談問及片中人物,想深入了解他們,但黃肇邦知道這次採用的敘事方式需作取捨。《十方之地》沒向觀眾交代被拍者背景,後段出現的人物對白均是零碎、點到即止,擔不擔心會斷章取義?黃肇邦說自己很有把握,放進電影的對白都是反映被拍者最關心的事,建基於他與被拍者長時間的認識,「如果我拍了5年,他只說了一句很juicy的,但是那句沒什麼原因、突然說的,我就不會用」。
出席各地映後談 觀眾關注大不同
《十方之地》2024年1月於鹿特丹國際電影節作世界首映後,先後參與香港、台灣、韓國及蘇黎世等地的電影節。黃肇邦出席各地的映後談,提及在歐洲的紀錄片節,觀眾對觀賞紀錄片有一定基礎,會好奇導演的創作方式、背後動機;而亞洲觀眾則更着眼社會議題,希望《十方之地》有更多回應。在香港的映後談,不少觀眾會好奇他人的觀後感,如片中受訪者、政府官員有否看過,「但在外國,每個人都是在意『我看完,我回應你(導演)』」。為何有此差別?黃肇邦仍在思考。
紀錄片是電影的一種,亦是電影的始祖。然而黃觀察到,香港觀眾缺乏看紀錄片的根基,仍習慣借用看電影的經驗。譬如有些觀眾認為紀錄片必須有起承轉合,或像時事專題節目,以旁述及對白敘述。有些人則期望紀錄片需對社會有影響力,「當有導演拍很個人的作品,沒有任何影響力,可能觀眾從未看過」。他指出紀錄片的功能可以很多樣,不一定要影響政策,也可以很哲學、描繪人與人的關係。
串流平台或許塑造了人們的觀影習慣,例如Netflix上架的紀錄片大多很資訊性,回應社會問題,很少購入一些很個人、日記式的紀錄片,「就算政治判斷也要很乾淨」。觀眾以為紀錄片就只有前者,黃肇邦認為紀錄片教育正陷於兩極化。這現象其實亦符合《十方之地》的主題,大世界影響着小世界,觀眾被動地接受平台揀選的電影,忘記了有思考的空間。
雖然去年多部港產紀錄片上映,但他認為香港在全球紀錄片工業中,只是恍似青少年的水平,未有穩固的創作及觀賞基礎。外國的紀錄片工業,有專業剪接師專剪紀錄片,很多東南亞導演會聘請他們。這次黃肇邦自己剪接,好處是可保持自己想表達的觀點和角度,惟容易有盲點。「站在世界的運作其實都應該分工的,但我覺得香港暫時沒什麼剪接紀錄片的訓練,人才方面一直都懸空。」
《十方之地》正在高先電影院及百老匯電影中心上映,場次預售中。黃肇邦出席了多場映後談,希望幫助觀眾理解電影。當中他重遇不少熟悉面孔,很多觀眾多年來看着他的作品,一起成長。拍了紀錄片十幾年,黃肇邦說前3部作品是小學程度,《十方之地》與下一部則是中學階段,看看有否機會「讀大學」。未來會否延續《十方之地》的敘事方式?「我從來都不會框死自己的」,他透露下一部紀錄片將會回歸以人出發,「我覺得每一次都用最適合的方式去說那故事,這是我自己的目標,反而沒那麼多枷鎖」。
文˙ 朱令筠
{ 圖 } 李紹昌、高先電影
{ 美術 } 朱勁培
{ 編輯 } 王翠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