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退休業餘人士組成的樂隊圈內,「老頑童樂隊」可算是頗具知名度的活躍分子;然而,就如年輕人所組的獨立樂隊一樣,老頑童樂隊一樣藏身工廈,神秘、地下。甫踏步大堂,保安大叔得悉我要到的樓層,即好奇問道:「你去搵唱歌嗰班人呀?」他的眼神彷彿告訴我,自己從未見過他們中有這麼年輕(比較上)的成員。的確,這隊「老頑童」成員人若其名,平均年齡介乎六十五歲;但是,年紀雖不小,頑心仍在。
這班人馬,背景不同亦互有棱角。有的本來各不相識,卻因為各自對音樂的熱情走在一起。參加過比賽,勇奪獎項;也去過不同長者中心獻唱,搞過mini concert;為求進步,密密練歌,一周兩次屬等閒事。老馬有火,除了指魄力,還有怒火。恰似少年十五二十時,爭吵依舊是夾band之常事;不過,豐厚的人生閱歷讓他們學懂退一步,同闖海闊天空。這大概就是隊員們所說的—要夾band,先要夾人。
因為音樂而在人生下半場走在一起的老頑童們:鼓手阿Paul(上排左起)、低音結他手阿Dee、結他手Johnson、主唱Derek、鍵琴手Gary(中排左起)、主唱Connie及主唱Lillian(前排)。
每張泛黃的照片,都記載着他們從年少至今的音樂夢。
這隊七人樂隊,由四位樂手—隊長暨鍵琴手Gary、結他手Johnson、低音結他手阿Dee和他的哥哥鼓手阿Paul,聯同三名唱將Lillian、Connie與Derek組成,絕大部分成員均已退休或半退休,他們每星期至少抽一天走上合租的二百呎工作室,每次練習三、四句鐘。樂隊成形逾三年,疫情爆發後,由於他們不能在長者中心的音樂室練習,曾經四周「流浪」,有時在公園,有時租band房;直至兩年前找到這個工廈單位才安頓下來,單位裏的地毯、隔音綿、以至樂器等設備全由成員們一手一腳佈置。「我哋對呢樣嘢係好有heart。」Gary說。
這時正是他們的練習時間,記者悄悄坐在一旁,只見他們沉醉於樂韻中,與樂聲響起前判若兩人;他們眼神流露出的投入感,和那雙跟着拍子舞動的手,讓人不敢相信他們的真實年齡。「老頑童」以慈善演出起家,前年首次參加獅子會舉辦的歌唱比賽即勇奪兩獎。即使貼錢做,成員們仍然樂此不彼。七人相遇相知、磨合再攜手的故事,序幕早在小西灣某長者中心掀起。
坐在電子琴後的Gary義不容辭率先自我介紹。六十七歲的他七年前從馬會的管理工作退休,退休後蓄起長長馬尾,全因想做回那熱愛搖滾的自己。他續說,年輕時曾醉心玩結他,自從成為家庭支柱後,不得不把那支結他塵封床下底,專心餬口、照顧家人。「冇諗過,竟然退休後會撞返舊同事,重拾返音樂方面嘅興趣。」
六十年代夾band風潮 搖滾兄弟與溫拿成員為鄰
「梗係要玩啦,我未玩夠!彈到斷線都敢死!」聲如洪鐘、身形略胖的Johnson正是Gary提到的舊同事,兩人在工作期間交流不多,反而退休後因共同興趣重聚。他解釋自己未玩夠,全因他早在廿三歲便已成人夫,不得不放棄嗜好。
某次表演,他們奏出樂隊Marmalade在六十年代的名曲《Reflection of My Life》,除了引起台下中老年觀眾共鳴,亦讓Johnson回想十六、七歲的美好時光。「呢首歌面世嗰陣,我就識佢兩兄弟,佢哋教我彈Solo。」他指着身旁的阿Dee和背後的阿Paul,「我見到咁過癮,就學吓彈。」原來三人早在六十年代相識。「我哋廿歲嗰陣,環境好窮。打鼓、彈琴都係靠自學。」七十二歲的阿Paul是大哥,除了阿Dee還有一名二弟,三人年少時住在北角清風街,即使日子過得苦,還是吃力「供」起一套樂器。「喺通利買,有得供。一九六八年,一部高身amp(音箱),千二蚊,嗰個年代等如幾個月人工。」他們早上靠打散工「撲水」,供養他們的興趣,晚上則把西曲重聽數百遍,自製樂譜。
受西方文化影響,在那年頭,夾band熱潮曾蔚然成風;他們每晚在家中練歌兩小時,加上區內其他樂隊,整條街響遍搖滾樂聲。阿Paul笑指:「我哋嗰時成個飛仔咁,冇人敢趷㗎嘛。」Johnson憶起,溫拿樂隊的彭健新當年正是住在附近,他們數人甚至曾替他「頂場」,幫忙到夜總會表演。
長者中心重拾昔日熱情 組隊正是時候
「玩咗唔夠兩年,開始做嘢,就遠離呢樣嘢。」與Gary、Johnson相似,在大陸開廠的阿Paul和阿Dee,三十年沒接觸過音樂。Johnson在退休前,偶爾在街上重遇這兩兄弟;退休那年,兒子又送他一支電結他。命運使然,眾人距離重拾夢想的路途就此拉近。「退休後,我喺長者中心玩返低音結他,有啲似耐咗冇踩單車,初初會生疏少少,慢慢啲回憶返番嚟就彈得返。」阿Dee說。後來眾人又萌生組band的想法,Johnson便致電給Gary問他有否興趣加入:「佢嗰陣已經轉咗自學彈琴,咁啱我哋又爭個琴手,佢直情恨到流口水啦。」看着Johnson繪形繪聲地形容,Gary也跟着大笑起來。
一隊樂隊當然少不了歌手;Lillian、Connie和Derek亦透過介紹,成為「老頑童」的一分子。任職保險,有三十年學唱歌經驗的Lillian,還是第一回真真正正夾band。其實她最早接觸的音樂範疇本有機會是結他,「十零歲時,有個男朋友送個木結他俾我,但係我爸爸係啲好古老嘅人呢,好大力反對,話我攬住木結他就飛女呀。」回想這段舊事仍使她哭笑不得。隊中最年輕,還未「登六」的Derek亦認為玩音樂在當年不被看好,「雖然喺我個年代生活會好啲,但父母都會認為玩音樂係敗家。」
經商多年的Derek退休後因無所事事,被朋友介紹到合唱團學唱歌,卻意外發掘了自己「唱得」的另一面,「我年輕時去卡拉OK都係為應酬唔係為唱歌,但我已經係老細,老細唔會俾人彈㗎嘛。直至我媽讚我幾好聽,我先開始覺得自己真係OK。」至於Connie則是Lillian在歌唱學校裏的師妹。在物質匱乏的年代,唱歌曾是她童年唯一嗜好,Connie自小便跟着歌書頌唱;放下音樂數十年後,直至從加拿大回流才再度與樂韻結緣。三人同樣沉迷唱歌,齊道有歌唱就滿足:「學唱歌就好似吸毒,學完乜嘢都想學。」
兩座獎座醒目地擺放在他們合租band房的木櫃上。這是他們初次出賽得到的成果,意義重大,教他們珍而重之。
老馬未收火 band中爭吵乃等閒
七人的成長背景各不一樣,卻走在同一音樂路上,彈唱六、七十年代西曲和八、九十年代的中文流行曲。本以為人會隨着年紀而「收火」,又謂「睇化」,把很多事情看得雲淡風輕,然而他們的音樂路還是經歷不少磨擦。
「夾band就容易,夾人就好難。」Johnson道出每隊樂隊的磨合之苦。這當然也曾發生在「老頑童」身上;早期,樂手們不時因為對方彈錯而爭執。Derek笑稱彈歌唱歌的人,即使出錯,通常不會覺得是自己問題。「其實自己知道錯嘅, 不過唔認咁解
啫。」阿Dee在旁聳聳肩。面對隊員間的爭執,他有一套解難哲學:「一(隊員代名詞)同三嘈緊,四出嚟調停囉;四五嘈緊,咪六出嚟調停囉。面就人人都要㗎喇,咪搵一個人去做呢個角色,冚住個窿先囉。」
「但當日子耐咗依然係咁,就開始唔開心。直至我哋諗到個方法,就係錄低佢。」Derek說,把每次練習錄起,事後重聽便知誰對誰錯,不用糾纏於當下。這個重責,就由Lillian擔任;她每次都會仔細重聽,聽聽自己或隊友的不足之處,「有問題係必然㗎啦,問題我哋點去解決嘅啫,我好理性咁去看待呢件事,唔會話覺得唔開心。」
Derek補充,用上這個方法後,感覺樂隊的氣氛變得更好。Gary亦點頭道:「除咗我哋彈嘅音樂進步緊之外,另一樣進步嘅就係我哋學識咗包容,呢樣嘢係無形中係build up緊嘅。」
在音樂領域上取得進步之外,能共同走過近三個年頭,是其中一樣值得令他們引以自豪的成就。Gary說,民間曾有不少由退休長者組成的band,都因為各種原因不歡而散;亦有不少有料之人寧願偶爾跟人jam歌,也不願與人共組樂隊,全因不願與人展開長期合作關係。Derek有這番解讀:「就算我哋呢一代人,都有啲人都係好me person嘅。又或者,有啲人老咗啲,因為有人生閱歷,就會更加在乎,而不肯跟人遷就。」
老頑童樂隊主要接演慈善演出。對成員們來說,有機會發揮其音樂技藝也是一件值得感恩的事。
放下身段拋低執念 才能攜手走下去
不少成員因各自的工作生涯,或多或少帶點「老闆格」;阿Dee正正透過與隊友間的磨合,學懂放下身段:「以前你可能係退半步,依家你可唔可以退四分三呢?學識點退多少少,等人哋更加容易去接受。」
除了要有一定的音樂造詣,看來,個人情商也是跟band友相處必備的特質。「老頑童」曾經有一位主音,就是因為不願遷就隊員的音樂喜好與能力範圍,堅持練唱一些樂手感到吃力的歌曲,最終被勸退,無癮離隊。Derek覺得打band跟結婚一樣,「只在乎大家願唔願意為對方去放低、去改變,只要肯,大家咪可以繼續行落去。」Johnson搭嘴道:「你唔好睇得嗰件事咁嚴重就得㗎啦,如果你咁care就冇得玩㗎。」續道出大男人之間願意互相妥協的原因:「因為你唔甘心㗎嘛,唔甘心冇得玩落去吖嘛!」
阿Dee笑說:「咪好似正話Derek講一段婚姻咁,你想唔想要佢呀?想,你就要忍讓佢。」事實上,即使在練習中偶有磨擦,Gary說,隊員之間其實亦無甚芥蒂,「唔使夜晚,行出去屙篤尿返嚟就冇嘢㗎啦。」阿Dee和應高呼:「一飲泯恩仇!」
「只在乎大家願唔願意為對方去放低、去改變, 只要肯, 大家咪可以繼續行落去。」—主唱Derek
「唔叻但勤力」 每首歌至少也練百次
成軍三年,他們曾演出大大小小的慈善演出數十場。雖然表演藝術很難有客觀評價標準,但Johnson自信直言:「我哋唔叻,但係我哋好勤力!」他們異口同聲,若要為樂隊選一句口號,應該是這句了。
即使是業餘樂隊,他們依然認真看待每個演出,特別是對自己和隊友都很有要求的Lillian,常常擔起鞭策樂隊的角色,「有壓力先有進步嘛。」他們表演時奏唱的每首歌,背後亦花費大量時間反覆琢磨,一首歌,至少練夠一百次才敢公開演出。Gary舉例說:「譬如Beatles的《Let It Be》嗰啲名曲,佢哋都係練習過一千次先正式錄唱片㗎。」阿Dee即搶答:「咁我哋先一百次咪好叻囉。」說罷惹得哄堂大笑。
一份由阿Dee負責記下曲調的《海闊天空》樂譜。他們使用的曲譜雖非以正統格式所寫,但默契使然,樂隊眾人都能看得明白。
「我覺得我哋係叻咗,起碼我哋可以一個禮拜練到兩隻新歌。」Lillian真的感受到自己和隊友們共同的進步,「譬如隻歌今次唱得差少少,我哋就不斷咁嘗試。我其實幾鍾意佢哋有咁嘅心,不斷咁改進,所以我都好投入呢個樂隊嘅。」Johnson笑言自己因「唔衰得」的性格使然,表面好像不介意別人評價,其實內心會努力找方法改進:「我個心態同人講話唔得,但我個心裏頭就好想做到得,係叻俾人睇,所以死練、死學都要做好件事。」
隨着相處時間漸長,他們之間的磨合期已成過去,情感變得更好,互動也更合拍。Lillian舉例,隊員們每次想練新歌,都是互相提出,久而久之,大家漸漸摸索到各人喜歡及擅長的歌曲種類,「好似默認咁,每次放隻新歌出嚟,大家好多時都會覺得OK喎,覺得啱玩,我諗呢啲就係默契。」
她認為雖然不可形容樂隊是百分之百合拍,「但都起碼有70%啦哈哈。」阿Dee又搞笑補充,樂隊的合拍程度,還可從他們練習時的休息步伐得知,通常都會同一時間想喝水,「仲有『放水』。」又是連連笑聲。
去年,樂隊曾經舉辦迷你演唱會;當時的宣傳海報被張貼在band房的當眼處,以茲留念。
人生冇團火、冇追求 就係死魚
青春有限,但夢想無限。除了對夾band的熱情讓他們努力維繫彼此情誼,堅持留下的理由還有很多。包括一些追求,一些得着。Gary說,成員之間追求的東西很純粹,就是追求發揮音樂熱誠的空間,「我哋班人其實係好純,當初我都係為慈善,兼且娛人娛己。」Lillian也搶答:「就係追求點樣玩到隻歌呀!」捧着結他的Johnson,一臉氣定神閒說:「我只係求開心,通常夾完都會食一餐、飲吓酒,吹吓水咁又一日,幾過癮呀。」
此時,Derek由衷說出一番心內話:「喺佢哋呢度搵到啲嘢,可能係好似細個返咗屋企,一齊嗌交一齊嘈嘅嗰種感覺。」他在家中排行第九,就像在樂隊裏一樣是年紀最小的那個,但兄弟姊妹都已先後移民離港,能在夾band中重拾兒時與親人間的相處回憶,讓他很感恩。「我覺得自己呢年幾對住佢哋,開懷咗好多,亦改變咗好多,我由一個袖手旁觀嘅唱歌機器,變咗會真正參與樂隊嘅一分子。」
Rock and roll顯然並非年輕人的專利;「老頑童們」最珍惜每周數句鐘的練歌時間,全情投入於音樂節拍當中。
Johnson放下結他,笑着承認自己曾是一個「求其」的人,直至退休後夾band,才開始認真起來,正因他「唔衰得」的性格,不想表演時出醜,便拾回那團生命之火:「人嘅嘢點會話冇火,有啖火先嚟呢度嘛,冇火就返屋企瞓喺度食吓花生好過啦。」Derek笑答:「冇火就唔止係條鹹魚,係條死魚!」
老馬果然還有火。他們有個集體願望,就是創作一首屬於樂隊的歌曲;在向這個目標進發的同時,繼續燃燒搖滾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