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出大樓,盛夏的微風正撩動着她的裙腳。
久未見面,他靦腆地問:「不如一起吃碗糖水?」她沒好氣地搖了搖頭,心想都一把年紀了,還像小孩般在找甜食,真令人見笑。但她又想,如果甜品能使人快樂,那麼滄海桑田的中年人又有甚麼理由去拒絕?於是她點了點頭,用眼角數條若隱若現的皺紋附和。
我知道灣仔道附近有一間中式糖水店,聽說味道不錯,但有點遠,你可以嗎,他問。他在灣仔區工作快將 20 年,對灣仔的一切都非常熟悉,灣仔就似是他第二個家。不可以搭車嗎,她問。他指着前方說,從這裡走到出大街搭車時,可能多走兩步也到那間店了。
她在心裡嘆了口氣,那還能怎樣呢,還是得走過去。灣仔就是一個這樣尷尬的地方,看似交通發達,但每一個站往往都不近目的地,下車後總得走一大段路。冬天時還好,當看看風景,夏天時在烈日下走着,真叫人難受。所以她不喜歡灣仔。
一路上,他們都沒怎麼說話,但這種靜謐並不尷尬,反而有一種熟悉。她覺得,兩個人之間的沉默,都不外乎兩個原因:太多話想說、太多話不想說。灣仔的馬路很寬,各種車輛都愛在裡頭蠕動,大聲地對話,如在派對之中。
她忽然想起 30 年前的一個人。她和殷達明是在高中的聯校派對中認識,初次見面時,他穿着一件黃色高領上衣,外搭一件紫色外套,像極了 1982 年陳百強《偏偏喜歡你》的專輯封面造型。但她對殷達明卻沒有太大好感,因為他鼻上托着一副大金絲眼鏡,紫色外套又過於寬鬆,使他瘦削的身型更為突出之餘,又顯得笨拙。她對殷達明改觀是因為一件事。
當年派對的其中一個環節是自由邀舞,所以胡永強便馬上向她走近,本來正在與她聊天的同學察覺後,都嚇得立刻走開。眾人皆知道胡永強對她有意思,但她卻從未動心,可是胡永強性情暴躁,又是校董會主席的兒子,根本不敢得罪,所以她唯有不情願地等着他上前。但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她彆扭地看着快將走近她的胡永強時,在心裡想道。
忽然,殷達明走到她跟前,左手放到身後,右手伸向她問:「不如一起跳隻舞?」她二話不說,立刻牽着他的手走往舞廳中間,叫胡永強的臉紅得快要能烤熟一隻雞蛋。
你知道他是誰吧,她雙手搭着殷達明的肩膊問。隔着外套,她仍能感受到他骨頭的尖銳。我知道,所以呢?音樂太嘈吵了,她不得不更貼近他問,你不怕?他笑了,露出右邊的一顆酒窩。怕你拒絕與我共舞?她也笑了,她忽然覺得,只有一顆酒窩也挺帥氣。
走到糖水店時,店內剛好滿座,他們還得在門外等候一會。快要中暑的她拿出紙巾,輕輕按壓已經紅得滾燙的臉。這一段路,確實走得不容易。不一會兒,一對年輕情侶手牽手地離座,店員向他們示意可以入座。他下意識想牽起她的手,她卻出於本能反應地後退,呆了一呆,然後獨自內進。
他忽然想起年輕時愛過的一個人。高中畢業那天,他與李依絡相約放學後見面。去哪裡?碰面時,她小聲地問。哪裡都可以,然後他欲牽起李依絡的手,她卻害羞地後退了一步,然後又靦腆地笑了。他沒好氣地笑了,怕甚麼呢,他心想,你不也都喜歡我嗎?但他還是把手插進褲袋裡,只與李依絡並肩緩緩地走着,如果那樣會令她更自在的話。「不如一起吃碗糖水?」經過糖水店時,他問。李依絡笑着點了點頭,說:「跟你。」
想吃甚麼?店內,他問李依絡。你呢?他矇起眼,嘗試聚焦看清楚牆上寫着的各款中式糖水,然而在一串朦朧的手寫字中,他只嗅到店內正在磨製的杏仁。杏仁糊吧,你呢?她笑着說:「跟你。」兩碗熱騰騰的杏仁糊隨即送上,李依絡呷了一口問,你今天怎麼不戴眼鏡?因為今天要見你啊,他笑說,所以要帥氣一點。他不願告訴李依絡,他唯一的一副金絲眼鏡,數天前在後巷被人揍破了。鬼信你!李依絡又呷了一口,嘴角笑得像杏仁糊一樣甜。
沒了眼鏡,數百度近視的他看着店內的一切都如像幻影,使他感覺暈眩,除了眼前的李依絡。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卻是如此清晰。呯,一聲巨響叫他清醒。回過神來,便發現她的裙腳附近多了一隻空碗,碎滿一地的豆腐花,如鏡如夢。嗚啊!大人尚未開口,小孩便先發制人地哭了起來,如雷貫耳,挑動着他每一條神經。所以他最討厭小孩子。
小孩的母親連忙道歉,店員亦趕緊上前清理。她摸一摸黏糊糊的腳眼處,汗與糖漿的混合實在不好受,於是跟他示意去一趟洗手間。回來時,她發現桌上多了兩碗杏仁糊。他說,剛剛店員催趕下單,所以我擅自替你叫了一碗杏仁糊。熱騰騰的杏仁味不斷撲鼻,她不禁皺了眉,泛起一股噁心。
她最討厭杏仁糊。那是從何時開始的呢,大概是懷着第二胎的時候吧,那時欣欣才三歲,每次放學都在吵着要買杏仁糊吃。回到家安頓好欣欣後,她便會衝進洗手間,摟着馬桶待上半天,因為杏仁糊的味總會令她孕吐。吐得累了,她習慣挨着馬桶啜泣,不理會欣欣在外面又發脾氣,不理會老爺奶奶又嘮叨着各樣家務碎事,不理會枕邊永遠空蕩蕩的位置。所以她從此怕了吃杏仁糊,因為杏仁糊的味總是令人哽咽。
其實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再吃杏仁糊,她輕輕推開面前的碗說,也確實是很多年的事。他愣住了。他坐着時,肩膊不自覺地內縮,背脊微微拱起,突出了一個啤酒肚。她一向都不喜歡駝背的人,卻又不禁在想,他是從何時開始駝背的呢?但其實這個問題已經不再重要。「那你再重新叫一碗。」
他向店員舉手。她輕輕壓下他的手,說:「已經太遲了,達明。選了就算了,重新再叫一碗也是白費。」他托一托鼻上的黑框眼鏡,不懂得回應,只能低頭,凝望眼前冒着微煙的杏仁糊。「對不起,依絡。」他深深嘆了一口氣,再說:「對不起。」
她不知道他到底是為了甚麼而道歉,是為了這碗杏仁糊嗎?還是這 30 年來沒有兌現的各種承諾?她不知道。但這個問題已經不再重要,因為他們終於遞交了離婚協議書。
「有空就來探望欣欣和予榮,始終你也是他們的父親。」都不是小孩子了,李依絡想成熟地處理那些複雜的問題。她不喜歡把事情處理得太傷感和決絕,那樣只覺煽情又可悲。「好好照顧自己,保重。」半生中傷心、失落的時刻已經太多,餘下的半生,她只想輕盈、瀟灑地度過。所以步出糖水店時,李依絡不曾回頭,但她並非絕情,她只是嗅到杏仁糊的味而覺得哽咽。
殷達明獨自坐在兩碗糖水前良久,然後他把眼前早已變涼的杏仁糊一勺一勺地送進口裡。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三十年前結婚日的前夕,他打上傳呼台發了一個訊息問李依絡:「為何你會願意嫁給我?」
隔了一會兒,他收到她的回覆:「不知道,就只是想跟着你走。而且,總覺得你的姓氏讓我的名字感覺很特別。」他看着傳呼機上一連串的文字,走馬般地重複出現,喃喃了數十次「殷李依絡」,仍是看不出有甚麼特別。又一會兒,他再收到她的一個訊息:「總之,我覺得我不會選錯。」殷達明吃掉最後一口杏仁糊,晚了足足 30 年,他終於知道了,喃喃道:「因你而樂。」
他移開眼前的空碗,把另一碗杏仁糊挪到前方,繼續一口一口地吃。他愈吃愈急,上一口尚未吞下,便把下一口往嘴裡送。變涼了的杏仁糊依舊很甜,卻混了一點咸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