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黃大米
圖片 : 達志影像
當你自己是一塊「錦」時,誰愛不愛你都不重要,都只是錦上添花的點綴而已。
我很在乎我爸爸,我對他的感情非常複雜,將它簡化成四個字「重男輕女」,相信你就秒懂了。
人會感覺自己不被偏愛,總得有憑有據,多數不被愛的感覺,來自於沒拿到想要的資源。小學三年級,是我記憶中第一次覺得自己被虧待了,也不能說是虧待,而是我跟哥哥們不一樣,他們可以輕鬆擁有的,我就算開口要,也要不到。
小學的班導師開了補習班,標榜自由參加。揣測上意是動物的天性,同學紛紛報名上課,上繳的補習費不僅可以學到知識,也等於買了一份保險,老師會保佑你求學路上順順利利。
我從小就是個鬼靈精,為了討老師歡心,回家後鼓起勇氣跟爸爸要補習費。我家日子過得不寬裕,「不寬裕」這三個字還是打腫臉充面子的形容詞,精確的說法是捉襟見肘。
小學一年級入學前,爸爸帶我去夜市買制服,挑了很大件的卡其色長袖制服,「你把過長的袖子捲起來多折幾次,這件衣服就可以穿到三年級都不用再買。」
爸爸吐出「都不用再買」這五個字時,臉上閃著嘉許自己懂得精打細算的笑容,那一幕讓我印象好深刻。
穿超大件的國小制服我不以為意,倒是內心清楚地知道,這件制服我要省著穿,最少要穿三年。恰巧,我長不高,制服真的穿到國小三年級,CP值超高。
回到補習費這件事,哥哥們當時已經是國中生,國英數理化補習補得昏天暗地,我只是想補一個科目,應該……可以吧。
「你戈細漢,免補習啦!」第一時間就被爸爸拒絕了。哥哥可以補習,為什麼我不行?
不補習我在班上就矮同學一截,如何討老師歡心呢?
我想起童年時,哥哥們常戲弄地說:「大米,你是撿來的,你的親生爸媽是隔壁村莊賣魚的,你快點回去。」沒拿到補習費,讓我對自己的身世開始懷疑,這份懷疑讓我看到卡通「小甜甜」主角從小生在孤兒院的故事情節就備感親切。
隨著台灣經濟起飛,家境改善了一點點,我們從全家擠在一間小雅房,到買了第一間房子,此時,我爸肩上的擔子還是很沉重。在國小快畢業時,我跟他爆發了最大的一次衝突,這事情讓我對他的怨念好深好深。
在我小學六年級時,同學們在討論要不要跨區就讀明星國中時,我爸決定不讓我升學念國中。
「你國小畢業,就不要再念了,去加工區的電子工廠工作。」爸爸的決定,讓我非常震驚也非常憤怒。
我對著威嚴的爸爸大吼:「你就是不愛我啦,你最疼男生,他們都可以念國中,為什麼我不行,你偏心啦,我不是你親生嗎?」我嘶聲怒吼,向來寡言的爸爸也跟著大聲,我忘了他罵我什麼,只記得場面好混亂,我媽媽怕我被爸爸打,用力攔著爸爸。
我衝出家門,一路哭著在街上亂走,無法止住淚水也無法收拾心碎,爸爸真的太偏心了!
我不知道能去哪?身上也沒錢,邊走邊哭,天黑後又走回住家附近,躲進一間大樓的樓梯間。我如流浪貓狗一般,躲在樓梯間閒置彈簧床墊後面過了一夜,隔天依舊無處可去,只好回家。
這一晚,我不知道我爸媽怎樣度過,我只知道,住在鄉下的親戚跟鄰居紛紛打電話來規勸我爸讓我念書。我順利地升學了,這件事情成為我心裡深不見底的黑洞,每次提起都會哭。那是一個不被愛的證明,一個被捨棄的烙印。
爸爸的重男輕女,讓我了解到此生只能靠自己,回頭無路、也無靠山,只能拚命往前跑。
我的個性好強,不服輸,積極爭取機會,這些特質是不被偏愛賜給我的禮物。
長大後,發生了「買房事件」也造成我很大的陰影。
我爸偏愛大哥,全家住的房子,不用明說將來就是大哥的,爸爸也幫二哥出頭期款買房,我以為當我買房時,碰到手續費不夠幾萬塊時,也可以找爸爸幫忙,結果他一毛錢都不肯借我,「女生買什麼房子,你還是小孩子不懂事,買什麼房子。」
爸爸的一句話就讓我沉默了,也再度撕開了不被愛的舊傷口。後來,我靠著跟高中和大學同學借錢,五千、一萬地把買房的手續費補齊。
我怨過爸爸嗎?
當然。
即便發生這麼多讓我不舒服的事情,我還是很愛我爸,因為我知道他要養大三個小孩有多不容易。他拚命加班、輪夜班只為了想多賺點錢,假日去工地當工人扛磚頭打零工、去大樓洗水塔,勤儉度日,連在外面吃碗陽春麵都捨不得。
我們家三個孩子都知道他的不容易,因此每次開口跟他要學雜費,內心都充滿罪惡感與壓力,我們是他的孩子,也是他的負擔。
我對我爸的感情很複雜,愛恨交織,盤根錯節。所有在重男輕女環境下長大的孩子,都應該會有這樣的心情,又愛又怨又恨,相愛也相殺。
我對哥哥們也有著複雜的比較心理。我想證明給爸爸看,我是最優秀的孩子,你應該要最疼我才對啊。在我當上記者後,逢年過節收到的禮盒,我都會寄回去家裡,這些禮盒是對家人的照顧,也是想證明自己有多能幹、多優秀!
寄回去的禮盒裡藏著我對父母的愛、對父母的不滿與責備。我這種「戰利品展現,宣揚己威」的行為,常讓我從台北返鄉時,跟家裡屢屢產生口角。
我工作發展好後,講話也跟著大聲起來,對於過去年幼時遭受的虧待,總是一提再提。到底我是想要父母的內疚道歉,還是期待他們說出三個孩子中最以我為傲?兩種都有吧。
面對我的指責,我爸總是沉默。媽媽則會在一旁說著:「你就是偏心,難怪被她怨。」
父母重男輕女與不被愛的內心傷痕猶如刺青,不用刻意去審視,也能感受它的存在,在我活著的每一秒都心知肚明。
每個孩子都希望得到父母的肯定,而我即使當上新聞部主管,也還是得不到肯定。我爸媽覺得,「萬般職業皆下品,唯有公務員最好也最高」,他們為了養小孩對人卑微了一輩子,只祈求孩子長大有飯吃,安穩平順不求人就好。
哥哥們都聽話地選了鐵飯碗的工作,我只想走自己深愛的媒體路,期待父母認同,猶如緣木求魚。即便把再多的年節禮盒寄回去,父母依舊憂心我的老後生活。
我渴求得到爸爸的肯定,隨著時間過去終究不可得,慢慢地也就放棄了。 重男輕女的冬夜太長了,我以為春天再也不會來,卻沒想到無心插柳地迎來了柳暗花明。
在第一本書即將出版時,我打電話告知家人,媽媽很開心地說:「出書很難,你爸爸說很多人都做不到,你能出書真厲害!」媽媽在電話那頭繼續說著,我眼淚從臉上滑落。
「你真厲害」這四個字,解鎖了我一輩子的叛逆。
「你真厲害」四個字,像是一個桂冠,嘉勉了我此生所有的努力,讓我淚如雨下。
「你真厲害」這四個字來得好晚,但至少來了。我覺得自己逞強了一輩子的肩膀,突然重量減輕了,如釋重負。
真沒想到,居然是因為出書,讓我人生的怨念解鎖,很多事情真是想不到,也料不到。
許多孩子和我一樣,終其一生要的也僅是父母的一句肯定。
一句話的重量很輕,但因為是摯愛的父母所說,孩子聽進心裡,每個字都很重,也影響很深。
人生是一趟前進之旅,也是一趟回望的療傷之旅。我以為跟父親的心結能解開到這樣的程度已經是功德圓滿,如燒化肉身取得舍利子一般的得之不易,可遇不可求,我卻不知道,後來還可以有更好的發展。
隨著出書、上通告、接演講、業配開團之後,我的收入增加了。
我活出超越自我期待的樣子,我很滿意這樣的自己。如果我現在看到二十幾歲那個正在努力的自己,我會跟她說:「大米,你的努力後來都值得了,你有一天會不再提起往事就哭泣,你已經可以肯定你自己了。」
當我能肯定自己時,不僅肩膀上的重量減輕,心上也再沒恨與怨。那些糾纏我大半輩子的情緒,如一道輕煙,消散於無形。如今,回望「重男輕女」的創痛,我有了新的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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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可以強悍,也可以示弱:有身段也有手段,人生的規矩我說了算》,遠流出版,黃大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