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詩人 John Donne 有一首詩歌名為〈沒有人是一座孤島〉(“ No Man Is An Island ”),單憑題目或許沒有印象,但說到「 不要問喪鐘為誰而鳴/它就為你而鳴」( never send to know for whom the bell tolls;/it tolls for thee.),大概都在網路廣傳的圖文看過。
除了現今的政治聯想,我更喜歡 John Donne 指涉「人類」( Mankind )宏大關懷,對比當下主流高舉的孤獨、自我,詩作提倡人類為整體的博愛精神,任何個體的死亡、消失,也等同我們自身的損毀。因此,才會導出詩歌結尾的名句。
讀畢郭梓祺繼兩年前《無腔曲》的散文結集, 2022 年 5 月再度出版的《一道門》,讓我想到 John Donne 詩歌。這種風馬牛不相及的聯想,每次隨手翻閱篇章句子,如同推開隨意門不知將會通向那個神秘世界,是閱讀《一道門》的最大樂趣。
本來隔周六見報的「無腔曲」就這樣寫下去,當繼續交稿,幸得立場新聞和關鍵評論網轉載。但同年十二月底,立場也被迫關門,許多門變成牆,世界與語言都愈縮愈小。如果將想法往肚裏吞不是比喻,幾多人早已飽死。「後」就是這大半年來文章,也有增補而成或未公開過的。至於「後」之後會怎樣?天曉得。大概會在欲言、無言、欲無言之間繼續周旋,閂門開門。
前作《無腔曲》乃由 2018 至 2020 年的結集,取名明末文人張岱的〈西湖七月半〉,晚明小品名篇,看似只談風月,不關國事,實則意在言外,遺民深埋思念舊國的深情。最激烈的日子暫告終結,媒體關閉自由受窄,《一道門》則展示了身在亂世的不同可能,於閂門開門之間,繼續說著多餘但必要的話。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在這些動盪歲月,我們都了解政治無孔不入,在正確錯誤部分正確無從判斷的區分,壓迫生存的諸種可能。《一道門》雖有不少篇章直接指涉,或作微言大義,但真正關注、精彩的卻是,在香港這道門關上之前,閂門之後,如何面對、轉化自己的人生。
同樣因為受觸動,劇作家和特務才從習慣行當和被指派的任務中掙脫,尋找最適合自己的文類,不被虛名和權威牽制,建立另一世界,同時自我轉化、提昇,藉創作首先改變自己,過另一種人生。或許,這才是戲名 The Lives of Others 的意義。
在〈另類小說家〉,郭梓祺談及馮多納斯馬克( Florian Henckel von Donnersmarck )編導的《竊聽者》( The Lives of Others ),劇情描述在冷戰時期的東柏林,特務監視劇作家的過程受感化,轉而在報告掩飾劇作家的反革命行為,虛構現實,活出另一種人生。
現實未必如此戲劇,但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可以嘗試的可能。郭梓祺在書中不少涉及書法的篇章,自言那是他因為天資差劣而感受到羞惡之心的興趣。由《積風集》至《一道門》,作者的引經據典,學問縱橫古今東西,常令普通讀者如我敬佩,卻少不了有三分距離,而在談論書法的可愛,誠實得可親:
有一時期完全交不到功課,每至差不多下課,同學們要把習作供出互相觀摩,覺得學了那麼久還是這樣子,太羞愧,就把宣紙捏皺,壓成一個波放進袋中。老師問,功課呢,就攤手說沒有,他只笑笑:「下次交啦」。
欠交功課的描述,實和中小學生幾無分別。郭梓祺說自己道行太低,幾經掙扎,才漸漸放下不敢宣示於人的心理,願意寫「我愛姜濤」揮春給人,甚至教授自己所學。他亦說,即使書法始終未覺「入門」,卻因此結交許多書友,生命觸動生命,啟發、改變自己看待事物的態度:
事實上,我懷疑能欣賞邵頌雄的文章,也關乎近年看書法的眼光有變。從前愛流麗的「靚仔字」,近兩年才懂欣賞于右住,雄渾大氣,沉穩如風中老樹,寫字就像太極修練,特重自然。
觀字如觀人,倒過來說,我們怎樣欣賞別人,也不免和個己所持的價值觀相繫。郭梓祺《一道門》的諸篇散文,似乎也如他口味轉變一樣,愈來愈自然,節制賣弄,樸實無華。書寫散文,最恰到好處,畢竟仍然是回到心靈本我。
正如〈豬肉佬與舞蹈家〉,作者妙解莊子的「遊」,說到「安逸」之安,建基於不死守,「靈巧像兔,困不住,能不斷逃逸才能安逸」,「逃逸的前提仍是看到餘地」。面對現世殘酷,唯有心靈解放,才能達到「安逸」之境。
南泉斬貓,要用所羅門的劍,當機立斷。但斬得斷煩惱,又能斬斷因果?執著,放下,記起菩薩畏因,凡人畏果,真箇一念天堂,一念地獄。一路搓,腦海不覺回溯許多生活片段,是路路,是他,從他的眼,從路路的眼,三個坐在梳化聽歌看電視,然後兩個,獨個,空梳化,電視自顧自沙沙播著雪花。窗外陽光灑進,繼續搓,路路仍是路路,沒表示,只是瞳孔漸大——他在貓眼倒映看見自己,也看見佛菩薩。
《一道門》全書皆以「我」作人稱,唯獨〈安享晚年〉以第三人稱書寫,談主角與老貓路路相依為命,而眾人一一移民離去,獨留下他和牠。悲哀無奈,竟在貓眼倒映看見佛菩薩。心無雜念,才能觀照、反映別人的,以至許多浮城中人的生命境況。
文學與政治當然互有影響,但更重要的,是能夠扣連更廣大的「人類」心靈。我們在欲言、無言、欲無言之間,在穿梭家門、離境大門、隨意門的多重宇宙時,在可能、不可能、或許可能種種嘗試修行,其實有志一同,努力追求爭取理想的未來。
以前看書,特重開卷之作,如今卻往往更留意壓卷篇章。郭梓祺專研奧威爾( George Orwell ),《一道門》的最後一文〈奧威爾種花〉,有幾分自喻之感:
或謂在人類苦難前專注種花是退守甚或不道德的,奥威爾正曾因在文章寫花遭讀者投訴,覺得太資產階級,不夠政治。他曾反覆維護這些尋常樂趣,像其散文〈蟾蜍隨想〉(” Some Thoughts on the Common Toad ”)其實就是篇〈蟾蜍頌〉:所謂爭取理想未來,也須包含閒情逸致,否則怎算得上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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