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她打破了沉默,輕輕地說道:「要比想像中簡單⋯⋯」她遲疑片刻後,繼續說著:「我是說⋯⋯發瘋。」 — — 韓江《素食者》
趙南柱《82年生的金智英》,以及韓江《素食者》小說開首的情節:丈夫無意發現妻子「生病」,不知如何面對,只好暫時觀察擱置,直至家庭聚會爆發嚴重衝突,才讓大家看見「她」的異常。
《閣樓上的瘋女人》之喻,不是發瘋,就是死亡。如同電影《Barbie》的Weird Barbie、《Poor things》的Bella,要對抗主流定見,除了服從和死亡,只有被視為反常的出軌。
因此,金智英鬼上身般模仿媽媽、學姊的口吻,提醒其他人要多照顧自己;英惠拒絕食肉,直至骨瘦如柴。只有藉由這種陌生可佈的具現,像身體長期積壓的病毒終於浮現那刻,我們 — — 小說周遭的人,以及讀者 — — 才有可能去問: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趙南柱劍指者乃:小說的異常,源於社會的常態。(韓江將問題推得更遠,超越了單純性別化社會的邊界:「有辦法忍受混雜了暴力與美感的世界嗎?有辦法擁抱嗎?」且讓我們先回到金智英。)
社會的常態要如何理解?或許可以從「洗碗」這種現存的事實說起。
BBC在1月10日報導了台灣網路熱議的「誰該洗碗」,有丈夫分享了不愛洗碗的原因,連結到原生家庭創傷,「當我不得不承諾要洗碗時,彷彿是幼年的自己失去了媽媽的愛,接觸到很深的失落和悲傷」,到最後轉變到願意洗碗,「它代表著我對太太的體諒和愛」。
這恰好加強了,同為亞洲地區《82年生的金智英》的敘事力量:「追求普遍性而非特殊性,正是這本小說最特殊之處」。趙南柱的小說,與同名改編電影最大不同,在於原作的金智英、鄭代賢都不太立體,其重點放在章節編年史式呈現韓國1980年代女性的境況,並佐以統計數據,論述男女在公私領域不公的現狀。
寫法非常「現實」,於是你我可以不斷由諸種現實社會的研究、現象,使這本小說的呈現更具說服力。有趣的是,正因此種實在,《82年生的金智英》幾乎就是一本現代女性與「洗碗」這些事搏鬥的小說:
「隔天,金智英與婆婆除了從早到晚都在忙著做煎餅、炸食物、燉牛小排、揉松餅,還要準備家人的午餐和晚餐。一家人吃著剛做好的佳節美食,共度了歡樂的用餐時光。他們的女兒鄭芝媛也毫不怕生地不斷對爺爺、奶奶撒嬌,得到長輩的無限疼愛。」
不論小說、電影,首次人物的重大衝突,都放在這場中秋節的家庭聚會。金智英和婆婆整天忙碌煮食,引來小姑提議下次買就好,不用這麼辛苦。舊世代的婆婆認為這是份內事,這時金智英化身母親口吻:
「哎呀,親家母,其實我們家的智英每次只要過完這種大節日,都會全身痠痛呢。」霎時間,空氣彷彿凝結成冰,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
小說設下謎題,趙南柱帶我們重新檢視金智英的一生:家中二女一子,只有她們要負責做家務,「我洗就我洗啊,洗碗、打掃這些事我都會做,摺衣服也難不倒我,智英也會做這些事。在我們家裡,只有一個人不會做家事」。
高三那年,家景不佳,父母為了賺錢疲於奔命,「金智英的校服都自己洗,也會順便幫弟弟洗,便當也是金智英自己做、自己帶,她還會看著弟弟讀書,順便做自己的功課,就這樣度過了高三那年」。
意識到女性做這些「份內事」,沒有任何誇獎:「金智英突然想起自己的母親服侍了奶奶整整十七年⋯⋯但是卻沒有任何人因此誇獎母親是好人。」
縱使工作待遇不如男性,金智英喜歡職場的成就、社交,可惜為了順從長輩、丈夫的期待,只好放棄工作(「因為鄭代賢的工作相對穩定、收入也較高,最重要的是,當時的社會風氣普遍來說也都是男主外、女主內」)。丈夫一再說會幫忙承擔,她忍不住生氣地說:
「可以不要再說『幫』我了嗎?幫我做家事、幫我帶小孩、幫我找工作,這難道不是你的家、你的事、你的孩子嗎?然後,要是我去工作,賺來的錢難道都只花在我身上嗎?幹嘛說得一副好像很關心我未來工作的樣子?」
看回台灣「誰該洗碗」的爭論,中研院研究員張晉芬早有一篇論文〈「女人的家事」、「男人的家事」:家事分工性別化的持續與解釋〉,指出男女在公領域平等漸趨進步,但私領域仍慣於性別分工,其中「女人的家事」,像洗衣、煮飯、育兒等,頻率遠多於「男人的家事」,注定負責更沉重工作。
而另一篇藍玉玲〈家事分工性別化內隱與外顯測驗發展之初探研究〉,則引述中西多項研究,揭示除了亞洲地區,歐美等地的女性一樣,難以兼顧事業與家庭,以及發現女性就業率大幅提高,但未因工作投入時間與心力增加而減少家庭勞務,仍是主要承擔者。
當鄭代賢這類絕世好男人,說出「幫」字,即使滿懷好意,其立場仍是位於「男主外、女主內」的性別分工。這也是為什麼台灣女性如此反感「它代表著我對太太的體諒和愛」,同樣出自成見的好心做壞事,依然繼續加強這種結構。
趙南柱反覆詳細描述「女人的家事」,由朝到晚,不眠不休(她每兩個小時就要餵一次母乳,所以從來都沒能好好睡超過兩小時,卻得把家裡打掃得更乾淨,還要清洗孩子的衣服和手帕),甚至被人取笑是「媽蟲」,馬上失去日常的平衡(那個下午,她茫然失措,不小心把一碗忘記加熱的冷湯餵給孩子喝,也忘記幫孩子穿尿布,尿得她一身溼,還徹底忘記自己有洗衣服這件事,直到芝媛睡著後她才發現,急忙晾著已經皺褶不堪的衣服)。
謎底揭開了。由外至內的現實壓抑,一一構成金智英的病因,遂化身諸多女性身影,強調普遍性地控訴這種不公。
其實早在金智英心病之前,早有身病,為了照顧孩子、做家務,導致手腕關節痛:
「以前我們可是得拿著木棍敲打衣服清洗呢,還要燒柴火煮衣服消毒,蹲在地上掃啊、拖啊的,樣樣都來。現在洗衣服有洗衣機,家裡還有吸塵器不是嗎?現在的女人到底有什麼好辛苦的?」
金智英心想:那些髒衣服不會自行走進洗衣機裡,也不會自己沾水淋洗衣精,洗完以後更不會自己走到衣架上把自己晾起來;吸塵器也是,不會帶著吸頭到處吸、到處拖。這醫生真的有用過洗衣機和吸塵器嗎?
老醫生看著螢幕上顯示的病歷,為她開了一些餵母乳也可以吃的藥,點選著滑鼠。金智英不斷想著,以前還要一份一份翻找患者病歷、手寫紀錄和處方箋,現在的醫生到底有什麼好辛苦的?以前還要拿著紙本報告書去找主管簽核,現在的上班族到底有什麼好辛苦的?以前還要用手插苗、用鐮刀收割水稻,現在的農夫到底有什麼好辛苦的⋯⋯但卻沒有人會這樣說。不論哪個領域,技術都日益月新,盡量減少使用勞力,而唯有「家事」卻始終得不到大家認同。自從成為全職主婦以後,金智英最深刻的體悟是:人們對「持家」的雙重定義。有時持家會被看作是「整天在家裡閒著沒事做」,充滿著貶意和歧視;有時則被看作是「養活一家老小的事」,把妳捧得高高在上,卻又不會用金錢來換算這件事情,因為一旦有了定價,勢必就得有人支付。
精彩的論述,正回應了有人說這是「買一台洗碗機就可以解決的事」。科技或許能夠持續減低使用勞力,卻無法解決私領域觀念的問題。這看似老土,但顯然仍未解決,至今持續有無數金智英受苦生病的事實。
《82年生的金智英》的厲害,正在於這份直視問題的普遍、踏實。相比電影樂觀向上的結局,小說灰暗得多:精神科醫生就算懂得金智英、其妻發瘋的「病因」,面對女性員工懷孕安胎必須離職,「我暗暗決定,下一個一定要找未婚單身的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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