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空翻》中,在四國森林峽谷長大的安佐夫人,和新進駐的教會領袖「師傅」談論本土歷史時,說:「雖然有著這種緊貼土地的歷史,但這樣的歷史似乎是不會重複的。我哥哥是小說家,曾經這樣寫道:人類的所作所為大都是一種包含些許變異的重複。從前兩次與冥助有關的起義開始,到前義哥的『根據地』和新義哥的『燃燒的綠樹』,每一次都是包含著些許變異的重複。變異確實具有生產性。」
這裏的安佐夫人,是以大江健三郎的親妹妹為原型的人物,曾在多部小說中出現,有時用其他名字。而她提到的小說家哥哥,當然就是大江本人了。關於「包含變異的重複」這個歷史觀點,大江在其他小說和文章中已多次談及,也是大江小說本身的演化模式。從二十二歲以「學生作家」的姿態在文壇冒起,到二十七歲生下腦部殘障的長子大受衝擊,大江以小說家安身立命的方式,除了與(殘障的)下一代共生,便是往自己的根,也即是森林家鄉的歷史和神話進行溯源。小說家就是這樣,同時向未來和過去開展,最終形成一個首尾相接的圓。
溯源的肇始比較接近家族史的建構。《萬延元年的足球隊》(1967)首次寫到回鄉的過程,描畫了主人公在現代國家體制之外所具有的更古老承傳,並且虛構了一百年前地方暴動中曾祖兩兄弟的對立。所謂「地方的魔力」開始對小說家發出呼喚。往後幾年,大江一直在家族承傳的路徑上摸索。在短篇〈父親啊,你要去何方?〉(1968)和中篇《親自為我拭去淚水之日》(1972)中,他構造了戰時從中國回到家鄉,把自己關閉在倉庫內,頭戴游泳鏡和大耳機,把肥大身軀陷入理髮椅中,整天埋頭聽收音機(或錄音機)的,神秘又滑稽的父親形象。動機曖昧的父親似乎是一個超國家主義團伙的領袖,在戰敗之初的一場無效的反抗行動中被槍殺。
步步為營的溯源到了《同時代的遊戲》(1979)出現了飛躍。大江在文化人類學中找到了神話創建的模型。他拋開了戰後存在主義個人心理小說的文體,結合私人書信和歷史敘述的方式,把森林峽谷的想像一下子推前了幾百年。在遠古的戰國時期,一羣逃離原藩國的年輕武士,在領袖「破壞人」的帶領下,沿河逆流而上,炸毀阻擋的巨石,進入未開發的峽谷盆地,創建了全新的共同體。創建者們活上過百歲,而且都變成了巨人。隨着創建者一代逝去,共同體經歷了「復古運動」和「自由時代」,結束了與世隔絕的狀態。兩次由銘助帶領的暴動暫時保住了共同體的獨立,最後在「五十日戰爭」中正式被現代大日本帝國征服和收編。
當今的歷史書寫者,自小由父親=神官教育,致力令「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存在得到記錄和確認。這個模型後來在《M/T與森林的奇異故事》中繼續發展,成為大江地方神話的骨幹。所謂的溯源,其實是創造。當中雖然有大江小時候從長輩處聽到的點滴,但很大程度是作家的虛構。就如歷史書寫者兒時曾以滑稽語調所說:「不知道是不是真有其事,凡是古老的事,本來沒有的事,也得當成果有其事地聽。」小說家從事的就是這樣的以想像力和虛構力來創造真實的工作。
在八十年代,這個已奠下基礎的模型出現了變異。從《新人啊!醒來吧!》(1983)到《致懷念年代的信》(1987),大江小說出現了與經典文本並讀的寫法。在這裏的啟發是布萊克的詩歌和但丁的《神曲》。「新人」概念的誕生,影響了神話傳承的方向,由往古溯源變成往下開拓。在十九世紀的代表人物龜井銘助之後,二十世紀初的新人「義哥」登場,成為了峽谷鄉村的改革領袖。義哥的根據地運動失敗後,在《燃燒的綠樹》(1995)中出現了繼承者,被譽為「新義哥」的教會領袖隆。「燃燒的綠樹」教會解散後十五年,在《空翻》(1999)中由「師傅」所創立的「新人」教會又進駐峽谷。死去的隆的兒子義,被培養成接班人。所以總共有三個「義哥」的承傳。在這個八十至九十年代發展起來的新枝幹上,大江曾以K伯父的姿態現身,而成為「新嚮導」的畫家木津亦有大江的影子。
伊丹十三之死,可以說是個分水嶺。之前兩度聲稱封筆,以示寫作生涯圓滿結束的大江,終於以「真面目」登場,以長江古義人的身份,寫出了直面死亡的三部曲《換取的孩子》(2000)、《憂容童子》(2002)和《再見,我的書!》(2005)。再加上《優美的安娜貝爾.李寒徹顫慄早逝去》(2007)、《水死》(2009)和《晚年樣式集》(2013),總共六部「古義人」小說,全都是老年作家生生不息的力作。其中對大江神話系譜的主線索(破壞人—銘助—銘助媽媽—前義哥)有所補充和改寫,但亦有推倒重來(抹去了新興教會的線索,回到純粹的本地傳統信仰)。 在這最後階段,值得注意的是「父親」的回歸。在戰爭中角色曖昧的父親,再次成為《水死》的焦點,接上《親自為我拭去淚水之日》的事件,藉此重新審視年輕的自己身上、曾經有過的國家主義遺傳。散發着共同體理想的神話創作已漸衰微,而充滿罪疚感的近世家族承傳再次成為叩問焦點。有人可能會對大江幾十年來架床疊屋的寫作方法感到厭倦,視之為不斷的老調重彈,但如果我們採取「包含變異的重複」的觀點,我們就會看到歷史的多種可能性的、分岔又交會的螺旋動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