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瞓街都要告政府!」影帝吳鎮宇讀完劇本後,一句道出劇本核心,導演李駿碩向記者覆述此話,說當時自己對處理人物背景手法仍猶豫不決,因為拍攝在街頭露宿的隱君子,這種道德上有瑕疵的角色並不討好,但李駿碩希望觀眾投入電影,不是因為同情露宿者背景,而是因為政府在天寒地凍、沒有通知露宿者之下清場,人為此而憤怒,就是「公義的模樣」。李駿碩轉化新聞採訪的經驗為劇本,少提角色背景,以接近紀錄片的拍攝風格,帶《濁水漂流》的觀眾回到2012年深水埗通州街,露宿者爭取公義的現場。
李駿碩導演的電影《濁水漂流》,繼上個月在香港國際電影節完成亞洲首映,近日開始舉行優先場,觀眾反應甚佳,電影亦入圍了荷蘭鹿特丹國際影展及英國影展。電影參考新聞事件,2012年2月15日,深水埗民政署及食環署在深水埗通州街天橋底「清場」, 棄掉40多個露宿者的物品,後來社協控告政府,歷時9個月。電影劇本圍繞露宿者控告政府這一年,社群的生活與經歷。
2012年,李駿碩是中大新聞與傳播學系的學生,為學系的雜誌Varsity採訪通州街的露宿者,他憶述當日情景仍歷歷在目:「我落到去接觸的第一句quote,是大勝(露宿者)的對白,大勝告訴神父,『其實我都想跟佢去的,但你話自殺的人不能上天堂嘛』。 」原來李駿碩到場前,剛好有露宿者因為吸毒過量,死於公廁,由黑箱車帶走,當時露宿者之間正議論紛紛,不過導演在剪接階段決定不保留這句對白。
當年21歲的李駿碩,還親眼目睹以下景象︰「那日跟露宿者談了幾個小時,突然有一個人『癮起』,他直接在我面前『除褲打針』,當下我是很震驚的……露宿者就這樣倒下了。」傳媒報道一件維權事件,往往會說部分人有吸毒,部分人沒有,李駿碩說當時自己身為一個「中產」的孩子前往採訪,並沒有預期吸毒的人如此之多,對他而言情况可用「猖獗」形容,但那裏的露宿者都習以為常。要在大銀幕上,呈現露宿者吸毒的故事,其實並不容易,他說︰「吸毒這件事在影視上很敏感,不單是大陸,在星馬泰等東南亞地區都難以上演……本身公眾對這些事情有很大的偏見,有很多道德上的批判,我如何寫這班人,讓他們值得觀眾追看下去,是很困難的事。」李駿碩決定保留吸毒的部分,原因是不這樣做,「你不忠於這個社群最大特質的時候,事件就不夠真實了」。
即使「地底泥」也不應如此被對待
細心的觀眾可能發覺,李駿碩並沒有交代太多主角的背景,其實電影監製也曾多次問導演會不會寫露宿者背後的故事,如他們被騙去房屋和財產等。李駿碩拒絕交代角色背景,甚至刻意加入一場戲,吳鎮宇飾演的主角何奇輝拒絕向記者透露自己的背景是什麼,原因是李駿碩希望觀眾投入,不是從角色的經歷聯想到自己的經歷,而以為自己理解到吸毒的露宿者,李駿碩認為我們和他們是不一樣的,「我希望觀眾代入的方法是憤怒,因為我們都對這件事很憤怒,因為我覺得這件事天理不容,因為我覺得天寒地凍下政府不應該沒收別人的家當,其實這件事憤怒的情緒已經夠我代入了,我不希望這個最純粹我要追討公義的情緒,被任何背景故事轉移了」。李駿碩亦刻意刪走交代何奇輝兒子逝世的橋段,重點放在維權事件,以及控告政府的一年內,社群的變化。
李駿碩要抹去角色人物的背景,是因為他想寫普遍露宿者的經歷和故事,他們真的因為吸毒而走投無路。明明是一套劇情片,李駿碩很執著於事件的真實度,連拍攝鏡頭都有紀錄片的感覺,這是他想營造的風格︰「我想有紀錄片的質感,而且是第三身的紀錄片,存在着一種客觀的感受。」大概那種客觀感受,就是李駿碩所說的憤怒,正因為李駿碩對事件真實的執著,恍如以鏡頭帶領觀眾靠近露宿者爭取公義的現場,這樣的方法才能直指問題核心。他概括說︰「無論他從哪裏來,以前做過什麼,他都不應該如此被對待,他都有權去捍衛自己的尊嚴。所以他是否吸毒,與這件事是無關的,因為他就算吸毒,說自己是『地底泥』,他都有權去做這件事,這個就是公義的模樣。」
木屋清拆 他們從來沒消失
社群也是李駿碩劇本的重要元素,露宿者如何「互相依賴,互相利用」,緊密地住在一起。李駿碩很喜歡一個細節,就是在露宿者注射毒品暈倒後,會為對方穿回褲或蓋上被,戲中就有謝君豪飾演的老爺為何奇輝蓋上被的一幕。李駿碩與露宿者傾談過很多次,也很喜歡這個社群的生命力和創意。露宿者總能物盡其用,令自己無望的生活變得有些少樂趣。這些細節,李駿碩嘗試放進電影,例如電影中老爺養了一條黑色的金魚,電影美術指導曾為此蒐集資料,露宿者多認為黑色的魚有辟邪作用,而現實中已故的越南船民露宿者韋成奇也有一條。
這個社群的另一特色,是每個人都為自己吸毒的行為自責,但又無法戒掉毒癮。李駿碩舉了兩個例子,一個是朱栢康飾演的角色大勝,他為自己未能在母親臨終時陪伴在側而自責,在神父面前嚎啕大哭。李麗珍飾演的陳妹,分享自己是一個舞小姐,「吊癮」的時候,會偷大姐的錢。這些角色自我揭露的時刻,都伴隨着內疚。
朱栢康分享,他在演繹大勝時很着重角色在整個戲的作用是什麼。李駿碩認為這個角色是主角的反面,但仍然是很有人性的。朱栢康花了幾天晚上的時間,前往通州街實地考察,遠遠地觀察露宿者的生活狀態和節奏,當時亦有見到他們毒癮發作的一刻。在情緒上,他演繹自責的情緒是參考自己人生中內疚和後悔的時候。大勝為母親大哭的一幕,在以沉鬱為基調的電影中,是少數以背景故事外放的情緒打動觀眾的時刻。
訪問的尾聲,記者忍不住問,整齣戲最後一幕,是不是因為反修例運動?李駿碩回答︰「一開始(的結局),輝哥是生存的,他發了一個夢,然後醒來,繼續一個人在木屋中,結局改寫,完全是因為2019年。」2019年,讓他寫劇本時更注重社群經歷維權事件一年內的生活與分裂。政治寓意之外,其實結局的景象經常出現在通州街,只是發生的原因不同,觀眾看戲後可以搜尋相關的新聞報道。
李駿碩和記者一起數算,通州街橋底的木屋,露宿者約由2015年開始搭建,2017年開始「形成一種建築風格」,到2018年整條街都是木屋,但警方表示發現槍械,政府開始清拆木屋,直到2019年全部木屋清拆完畢。《濁水漂流》就在2019年下半年拍攝。之後2020年下半年,通州街天橋底開了「數碼龐克號」展覽,不少文化人認為相當諷刺。2021年的當下,露宿者多在通州街公園居住,他們從來沒有消失,即使清拆了木屋,露宿者的問題仍未解決。
所有你代入的同情,都是無用
至於2012年的維權事件,現實的結局與電影不同,每個露宿者獲政府賠償2000元,然而有兩名露宿者在訴訟期間因病離世。新聞報道中,露宿者表示,雖然政府賠償額比他們提出的每人3000元少,但認為政府肯賠錢等同承認錯誤,不苛求政府道歉。
電影中,有一個角色代表李駿碩的視角,就是蔡思韵飾演的社工何姑娘。戲中的何姑娘來自中產家庭,與李駿碩背景類似,李駿碩也當過社工系的研究助理。他說,他和作為觀眾的我們,藉何姑娘這個角色,可以反照自己︰「你會突然發現你有原罪,因為你住在大樓、單位入面,所有你代入輝哥的同情,都是無用。」坐在戲院看戲的我們,都有份玩資本主義的遊戲,如何誠實面對那一個世界,與自己生活的世界的割裂,再一次解釋李駿碩拍攝時的取向︰凝視事件發生的現場,藉觀看的距離反思自己,對於公義,還是否有純粹的執著?
●《濁水漂流》
上映日期︰6月3日
電影預告︰bit.ly/3xLYyGG
文:胡筱雯
編輯:蔡曉彤
美術:張欲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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