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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

與情緒共舞:二十五歲這年,我們都很好

明周文化

更新於 2019年12月13日04:10 • 發布於 2019年12月13日03:27

無論夜有多深,大學宿舍裏也總有著幾扇永不關燈的窗。住在這裏年青人是夜間動物,在無事可做的長夜中,仍然圍起來在被窩中依偎談天。那天,女子宿舍中不知是誰先說起:聽說人的大腦會在二十五歲這年發育完成,青春帶來的痛苦,那些莫名的憂鬱,長缺或失調的血清素也會在二十五歲這自動回歸正常水平。

「所以,只要到了二十五歲這年,一切都會變好。」往後的幾年,這句總結成為了這群女孩的希望,如果青春走遠能使她們離開痛苦的情緒,她們寧可選擇一起變老。

日子後來也如願地飛快過去。她們離開宿舍,在太陽花綻開的季節,於學校的教堂外穿上畢業袍拍照,後來也各自迎上第一個上班日,捱到頭一個在公司加班的夜晚,終於體會到職場上的複雜多事,遇見不少人間別離,目睹昔日熟悉的人與事在這幾年間一再變動。

也終於,她們迎來了二十五歲的這個年頭。

(編按:承上期,了解過患者心聲,我們與Samsung Solve for Tomorrow參賽學生一同把鏡頭拉遠,看看同行者與患者間互相扶持的關係,嘗試以不同角度切入,想像科技的可能性。)

文/黃雅婷
圖/李浩賢

這年,雖然不是她們想像中那春暖花開,陽光明媚的一年。「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卻總覺得到了二十五歲真的好了一點。雖然生活環境變化很大,卻很興幸我們都不再如以前般脆弱,可以堅強地一起去面對。」阿琛眼框一陣濕濡,隔著鏡頭對Mavis說道。

她們自大學的宿舍認識。剛開始,阿琛覺得Mavis像太陽,是個長得很陽剛的女生,永遠剪了一頭率性的短髮,臉上自帶陽光,遇到什麼都一本樂觀,對所有新事物都蠢蠢欲動,也偷偷發現她喜歡逞強認叻的一面,反觀自己就像一抹下雨的烏雲,總想躲著別人,個性內向,喜歡藏住內心的想法。太陽和雨天在後來成為好友,她羨慕「太陽」給人朝氣勃勃的感覺,卻沒意料到「太陽」西沉後的漫漫長夜。

最後一年艱難的大學時光

「她(Mavis)是個很真誠的人,亦是很多愁善感的人,在她証實患上情緒病之前,我以為她只是不開心不想說話,我也是一個負面的人,便覺得那就各做各的事吧,但之後她跟我說她想死,我才覺得不妥,和幾個相熟的朋友一起商量應該什樣做,什樣才可令她明白我們就在她身邊。」阿琛說道。那年,剛好是她們大學歲月的最後一年,Mavis突然消瘦許多,其他人都問她是不是在減肥,為什麼可以減得那麼快,只有幾個朋友知道那是因為Mavis的情緒生了病,儘管她很努力想多吃一點東西,卻還是食不下嚥,加上她的抑鬱症病情嚴重,幾經試藥,當不合體質的藥吃進身體後,整個人像徒有軀殼,飄飄然無法思考,連阿琛也覺得好友不再似從前活潑多動,對許多東西都失去興趣。Mavis後而回憶道,如果這世界有一種發明,可以自動為病人和藥物進行配對就好了,因為試藥的過程很漫長也很辛苦,亦會令人感到挫敗,想放棄治療。

就在那個春夏交接的季節,別人都低頭去趕畢業論文,Mavis卻一籌莫展,她腦袋不能如常運作,到了晚上亦完全無法進睡,黑夜似洞,她一次次遇上Panic Attack(心理學用字,意為恐慌突襲),就算房間中開了冷氣仍會一直冒汗,全身打震,感到莫名害怕,捱到太陽出來,她早早裝作自然去上學,但見到火車幕門後的車軌,呼嘯而過的火車,又想一躍而下。

她說,當時自己覺得人生真的很難。

「回到家,媽媽也發現我整個人凋謝了一般,完全不說話也不與家人溝通,不再像從前一樣願意把生活點滴分享給他們,一天到晚喝很多咖啡,到了晚上也完全無法進睡。那時,雖然媽媽覺得我有一點不一樣,卻沒有想到會是抑鬱症,也未必接受我會患上抑鬱。」Mavis說,他們一家從小關係融洽,父母待她和妹妹如朋友一樣,一家住在新界的村屋,養了兩隻小狗,看來幸福美滿。然而,患上情緒病並不一定和患者的外在原因和經歷有關,多幸福的人也有可能因為生理的變化而產生不同程度的情緒困擾,嚴重可引致情緒病。

Mavis:「社會對抑鬱症有個很大的誤解,覺得當中一定是有一些原因,如失戀,找不到工作或家庭關係不好,我想有一部份的人真的會因為這些原因而患有抑鬱症,但我就是那種典型,沒有很大的原因,卻就這樣生病了的個案。於是我一直把自己想像成腦袋突然生了場感冒。」

她追溯因由,真的要說來,大概與當時她去了瑞典當交換生有關,那趟嶁旅程後,她覺得自己無法重新適應香港的生活,加上當時社會環境的轉變,令她頓感無所適從,人生好像充滿了無力感,小小的情緒堆疊成了伏線,但卻沒法道出一個主因。

那些黑暗的晚上

結果,Mavis把病情拖得很嚴重才第一次去看精神科醫生,醫生那天診斷她屬重度抑鬱症,要求Mavis馬上入院,她卻又怕家人擔心,不想突然在缺課,於是選擇每天回到診所覆診。

「抑鬱給我最深的感受,是原來真的會想起自殺這回事。有些人常常說自殺是一個個人決定,但其實在抑鬱症中,你無力改變這個想法。在情緒病下,你控制不到情緒,也控制不到自己去做那件事(自殺)。」她說道。在情緒最差的時候,她會反覆去聽一首歌,叫作《囂張》,女歌手在歌詞中反覆唱頌:若然孤單,不被挑選,要以已為靠……於是,她在自己的身上紋上了一條浮上海面呼吸的鯨魚,好讓自己永遠記得歌中「用鯨魚浮出水的溫柔/做美好的獸」這句歌詞。

她說,在對生命毫無眷戀的晚上,她學習為自己羅列出短期、中期和長期目標,而在這些事仍未完成前,要自己不可以放棄生命。「那時我很喜歡大學的咖啡店,和店裏的咖啡師很熟,於是我常常都跟自己說,再忍一忍吧,明早我一定要回學校去飲一杯他沖的咖啡。」當有自殺念頭的時候,她亦會找尋一些可以令自己分神的事,「我會找朋友,一通電話也好,一個短訊都好,去找人談談,不然就是去跑步或看戲,找一些事塞滿自己的腦袋。」那時但凡她想做的事,阿琛都努力抽出時間來陪她去做,畢業後,她們還是常常行山,划艇,一起去運動。

而「二十五歲就會好」這個不知是朋友善意的謊言,還是來自醫學報告的傳說卻也成了她的一條救命草。每次難過,她們都會提起想像中的二十五歲那年,堅信只要大腦好了,人也會跟著好起來。

並不單是心病那麼簡單

白駒過隙,畢業後,Mavis找到一份市場部的工作,阿琛則當上了一名記者,她們無法再像從前一樣推開宿舍的房門,隨時隨地陪伴對方。在最難捱的時候,Mavis會在上班的午飯時間買罐啤酒,獨自在公園一口一口喝起來,直到啤酒罐空了就四處走走。她在公司並沒有傾訴對象,直到離職後也不知公司或同事會不會接受自己是一個抑鬱症患者,因為她根本無法對新認識的人開口提起自己的病。白天於人前,她照樣做她的太陽,在夜晚才去看自己皮肉下的傷口。

阿琛說,有許多人無法理解情緒病患者的想法,那是因為這些人都以為情緒病患者是心有事,而非腦有事,只會叫厭世的人多看心靈雞湯,亦認定精神科醫生只是為了替病人自圓其說,才找出借口說患者的腦出了事。「我也試過不開心得很厲害,想去看醫生,但連當時的男朋友也叫我別找借口給自己,別說自己病了,說我可以控制自己的情緒。但其實一旦有了這一個觀念,就很難站在患病者或是朋友身邊,因為你根本不相信他們真的病了。」

去年初夏,新聞傳來惡耗,Mavis欣賞的女歌手突然在住所墜樓離世,令她發現自己原本已經穩定下來的抑鬱症原來也已經變成了燥鬱症。「以往抑鬱的時候我會做一些靜態的事,例如看書或睡覺。睡覺對於情緒病病人而言很有幫助,它令時間在睡夢之中流逝,也抽空了人的負面的想法,因此在許多的精神科的藥物中,也有安眠的作用。睡著以後,你就會期望張開眼的時候將會是新的一天,而那一天會是好的。」但抑鬱的周期完了,燥鬱症會讓她步進另一境界,她會由無力出門一下子變得異常亢奮,做事衝動,滿腦中不停湧出想法,甚至會想至徹夜失眠,無法按捺自己的購物慾,那時明明已經擁有很多手錶了,她還是一發病就買錶。

「我記得有一段日子,她(Mavis)總是想離開我們,想自殺。有天,她發訊息給我們幾個朋友,叫我們為她寫一封信,說在人生最後想收到我們寫給她的信。我很記得那個午後在家讀完她的訊息我就開始手震。一般人可能會想,到底要說什麼才可以不觸碰到她的痛處,不令她想歪,那一刻我選擇記下和她相處的片段。一般人見到身邊的情緒病病人想死,第一個念頭就是希望對方不好死,但相處下去,我覺得給她知道陪伴的感覺其實更重要。於是在那封信中,我寫了和她的回憶,希望她開心,希望她會感覺到溫暖。」阿琛說道,她長得瘦小,留著齊肩的黑髮,內心溫柔卻強大, 「因為我自己也是一個很多負能量的人,現在加上有情緒病的她,就像負負得正一樣,我陪她的同時,她亦在陪伴著我,尤其是有段時間,我很難過,一個人在巴士上會哭,吃飯的時候又會哭,連上班也會躲起來哭,她倒過來告訴我,別讓自己跌進黑色的空間,又一次次叫我正面去面對自己的情緒。」阿琛說道。

然而,她說像她們「負負得正」的美好關係未必都會發生在患者和他身邊的人身上,「負負得負」的個案也不少,若同行者於關係中也累積到不少壓力和負面情緒,要提醒自己其實不要獨個背上所有責任,「我們之所以能陪Mavis度過那段比較灰暗既日子,很大原因是因為我們當中有四、五個朋友,我們一群人一起面對,一起互相陪伴,輪流分擔,時常嘻嘻哈哈,並不只得我同她兩個。」她說,患者需要陪伴,患者的同行者亦需要其他同伴的支持和分擔情緒。這個世界不再冷漠,人若果都有能依靠的海灣,就沒有誰會再是座寂寞的孤島。

在等來的二十五歲這一年,她們說她們都很好,未來會更好。她們又訂下許多新的約定,一群女孩似乎已經變成女人,她們約定最早結婚的人,其他人都要封上一萬元的大人情;又約好要一起努力等待三十歲那一年,因為「三十歲也會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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