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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

理大廚房佬 煮食的抗爭和自癒

明周文化

更新於 2020年02月20日07:57 • 發布於 2020年02月20日07:41

將近歲晚的一個午後,城市喧囂人寂靜。

午後,他罕有出門買餸煮飯。

一年到頭了,街市分外熱鬧。市中心的文具店內一片火紅,吉祥的話句被召集起來灑上金粉貼至揮春上;平日渠裏的鼠輩如今也被畫成了金黃色,印在紙上美滿的「福」字旁邊。連街市裏頭的魚販這天臉上也沾上了紅光,於是他從魚檔挑了一份新鮮的小卷,又去有機菜檔買下番茄仔與洋葱,轉頭回到超市買天使麵和零食伕料,最後停在熟悉的士多中,老闆拿出幾包駱駝牌香煙,他接過後把它們收在口袋裏便急急起程回家,留下一街辦年貨的人,與一片祥氣的街景。

難得空下來的中午,他出發到街市買菜準備午餐。

年近歲晚,他像往常一樣坐車回家,像往常一樣在寂靜的生活裏為自己煮飯。

以前別人在過節時,他都在廚房開工。他是理大廚房佬施漢恆,這天跟在他身後的還有他新僱來的助手,那是個才十七歲叫暴龍的男孩,男孩抽着煙,穿一身黑,很是沉默,直到走進街市,才突然變成陪阿媽買餸的小孩,因為太悶而開始有一句沒一句地提到自己的故事。

暴龍說,自己因抗爭運動缺課太多,已經沒有再回學校上課。他原本學汽車科技,但現在成為了前線勇武派的示威者。他與一羣年紀相若的同路人成立小隊,他是小隊隊長,隊中年紀最小的只得十二歲。他沒好氣地說他的那些隊員都「不太行」,連上街示威後都唔識返屋企。但他自己也已經許久不曾回家了,運動開始不久,他就怕警察總會上門捉人,於是總是寄住在不同的陌生人家裏,這年過年並不打算回家睡,以後也不會了,雖然家裏只有他一個孩子,但價值觀不同,經此半年,他自覺無法回頭,他只好過一天算一天,「過年至多返屋企食餐飯」。在理大被警方包圍的十幾天裏,他在理大當過弓箭手,認識了廚房佬,輾轉當上了廚房佬的助手。

就這樣,他們兩個人提着餸坐在窄狹的歸程小巴上,彷彿父子。

車一直搖至鄉郊的村口才停了下來。

回到家裏,暴龍熟絡地走上天台抽煙,他用膠樽充當煙灰缸,一邊抽煙,一邊在電話裏與小女友聊天。廚房佬則一進門便急急地把買來的東西拿進廚房中去。他摺起黑西裝的袖子,開始洗擦食材,架起器皿,開爐,專注地做起一天的中午飯來。

切洋葱的過程也比不上香港人這半年的經歷催淚

2014年 失去了全部東西

廚房佬半輩子都在當廚師,於廚房工作,連抗爭也沒有停止替人做飯。「煮嘢食是我的抗爭方法」,他說自接觸政治始,他就希望能開餐廳籌集政治資金,從而集結抗爭的能力,但2014年香港雨傘運動失敗後,打擊接踵而來,他與前妻因價值觀不同而分開,他的生意失敗,與家人關係決裂,只好一個人療傷,後來患上抑鬱,自殺不遂,家人報警將他送到精神病院,出院後他身無分文,最後還是選擇回到飲食業重新出發。廚房成為了他生命永恆的場景,烹飪使他得以重新振作,於是他視廚師為終生志業。

廚房佬於窄狹的廚房煮食,陽光溫柔,他彷彿父親,準備午餐與兒子同食。

「說理大事件已經太遠了,要說真正的傷痕其實應自2014年的雨傘開始,我在那一年失去了我全部的東西。」廚房佬回憶道,雨傘運動開始時,公司接到警方的訂單,要替警方做飯盒,那時大家都不知佔中會直到幾時,公司害怕請人回來後運動突然完了,沒有這麼大的單接,於是一直不願請人,要原有的班子日日做千幾個飯盒,廚房佬說自己當時做到想死,夜以繼日,連大時大節也無法放假,因此與上司大吵了一場,最後他決定辭職上街,與好多香港人一起佔領街頭。

「從那時開始才發現原來社運不只有幻想中美麗的畫面」,他說直到現在都忘不了那半年的失望,忘不了運動剛開始時香港人壯志滿懷,但直到後來佔領區人愈來愈少,許多帳篷空了,流浪漢搬了進去,運動也失敗了。

「雨傘失敗了,我整個人情緒開始差。我在西餐廳裏找到一份新的廚房工作,但在那間廚房只做了十年八年,環境好污糟,我好失意,香港人失敗了,自己也不見得成功。」

 

 「以前,我覺得自己人生總是向前行,我是個信念很強的人,於是覺得自己好勇敢,好硬,想到的東西就會去做,但現實上有許多東西都由不得我,像打工時餐廳的餐牌嘢唔好食,廚房沒有效率,地方污糟,無論我花了幾多心思努力去做,這些東西都無法改變。」那時,他說自己時常看着廚房那幅爛牆,看着蟑螂從裏面爬出來,怎麼殺都殺不了。理想無望,生活也很困頓,他開始覺得做什麼都沒用,負面地覺得不如痛快地了此餘生。

說着,他把買來的小紅茄泡在水中,彷彿飄着水燈的湖,他一邊洗紅茄,一邊回想從前。午後陽光此時正慵懶地曬進了這所鄉間村屋的廚房來,使眼前低頭洗菜的粗漢變得溫柔。他想起幾年前的香港,也想起幾年前的自己。

暴龍的煙  廚房佬的鍋

而暴龍這時在天台抽完一枝又一枝的煙,也在說起幾個月於理大發生的事。

他說自己那段時間正是他的小隊一起守住理大的一個據點,廢寢忘食,身疲力歇,他還記得幾天後煙抽光了,有好心的記者替他在外面買煙回來,有了煙才有支撐下去的力氣。在理大出來之後,他仍然活在理大的回憶中,「我在這場抗爭中認識到一班像我這種無家可歸的人。這些人只有十多歲,都東躲西藏地生活着,我們也害怕被拉到新屋嶺,也害怕一天突然被自殺,我們沒有再去想未來要怎樣過,只能活在當下中。」一枝煙的時間對於他那樣的年輕人而言很短,眨眼便過了,但當面向接下來漫長的人生,他便茫然。

 樓下的廚房又是另一片光景,廚房佬把鍋熱好了,把洋葱切成了絲,浸在熱油中成了金黃色,他倒上番茄,蔬菜的水氣與香氣一時撲面,再把洗好的小卷也倒進鍋裏去炒,海鮮受熱後肉質緊緻,小卷吐出了墨汁,鍋裏泡的菜一時間都變得烏亮烏亮的,全都在墨汁下歡騰,鍋間比人間更熱鬧。

小卷炒熟後,香氣四溢。

老婆是個好老婆

廚房佬在草根家庭長大,父母開水果檔,一屋小孩他排行第二,上有姊姊,下有弟妹,「家裏算是個體戶,搵到吓食,勤勤力力也就買了樓也買了舖,安居置業」,他說,自己喜歡煮嘢食,是因為五歲時學識煮白飯,煮完的白米飯粒粒米香,大人都對他讚賞有加,小小人兒發現原來簡簡單單已可令人快樂,從此對煮食鍾情。不過,他從小性格倔強,不喜歡向權威低頭。小學時他自覺被校長針對,升到中學也難對師長產生信任,中四開始輟學。輾轉加入飲食業,在廚房打滾了十幾廿年,算是找到自己的人生路向。他曾犯錯而待在監獄兩年,出獄後結婚生子,過平常人的生活,想不到人生會一次又一次泛起波瀾。

雨傘運動以後,他一度患上抑鬱,買了保險,為妻子安排好一切,便想在船上跳海自殺,沒想到被一個好心的阿叔救回。「以前我好幸福,直到雨傘失敗,我自殺不成,我覺得革命失敗是因為政治力量太小太散,於是就想做生意籌集政治資金,那時我問太太會不會支持我去做抗爭的事,一起對抗政權,她反問我為什麼要這樣做──那一年是我們結婚十周年,我想不到她竟然不明白我──我老婆是個不甚聰明,卻願意相信人的人,有人會說她這種人很蠢,但對比一些蠢又不願信人又唔開心的人,我老婆份人簡簡單單,整天開開心心,好天真,她真是一個好老婆。但她這種人如果和我這些由細到大都在反抗的人在一起,到頭來會害了她。」

他把炒好的菜上碟,開水洗鍋。他也只有想起煮嘢食和前妻眼裏才有溫柔,他說自己享受煮飯,唯獨討厭洗碗。可是現在他一人的生活,除了自己以外,再沒有人會替他洗碗。

眾叛親離  精神病院環境比監獄更差

一鍋水煮沸以後,廚房佬又開始下麵,麵線柔柔的沉到鍋底,一下子就熟了,加了把鹽,他把麵從水中撈起來,隨即又熱了鍋,把麵與煮好的餸炒勻。這時,陽光更溫柔了點,廚房沒有政治與抗爭,沒有香港或者港共,這裏歲月靜好,廚房佬不過是個住家男人。

「我離了婚之後,還是一個人出來做生意,一開始已經發現搵生意不難,難在起不到貨,公司常常接到單做唔切──以前做廚房跟師傅學到的是別人不做,自己一個辛苦一些也要做下去,七個人的檔我三個人就搞掂,但做老細卻不一樣,你無可能自己一個人搞掂。最後因為人力管理不善,生意失敗了。」

「我也不怕說,以前我是熱狗(熱血公民成員),當時因為做生意找了那邊的人幫手,有人覺得我這樣是利用他們,也把我趕了出來。」那年他生意失敗,公司倒閉,連志同道合的人也與之絕交,有人開始寄信上門收數,他的家人都搬走了,世界都離他而去。「屋企人報警拉我去醫院,最後我被送到東區醫院,那裏精神科資源不多,全部的病人都關在同一樓層,我在那邊住了大半個月。精神病院的生活就像被囚禁一樣,窗外都是鐵欄,見不到太陽,比監獄還差,連放風曬一下太陽的機會都沒有,連吃口煙也像做賊一樣。出院之後我什麼都沒有了,整副家當得番一件外套,連手機都無,有人來探我,我也不想見人。」

吃藥便廢  不吃便癡

那一年,精神科醫生診斷出他患有躁鬱症,他一時情緒低落,食不下嚥,覺得自己總是失敗,什麼都不想做,一時卻充滿力量,想到什麼就衝去做,整日工作,勤於勞動,渾身有勁,體力過人。吃過藥後,他整個人完全不聽使喚,整天昏睡,但不吃藥就會連續失眠。出院後他被送到中途宿舍,他說宿舍的生活很恐怖,裏面住了不少跟他一樣服用公共醫院精神科藥物的病人,「那些藥會令人無法工作,懶,無精神,成為一個廢人──乖乖吃藥就廢,不吃藥就痴。於是宿舍裏面就一堆廢人,個個不想工作,拿綜緩,一天到晚躲在宿舍,要社工踢他們才到庇護工場工作,再不然,就是一些新移民扮癡扮傻,要政府養。我在那堆人中生活,覺得人生再沒有出路。」廚房佬說道。

他在中途宿舍住了一年有多,說精神科的藥令他像癮君子一樣,他的病只要一不吃藥就會打回原形,情緒無常,但吃了藥精神不好,他回不了廚房,最後只好跑到麵包店做麵包師傅。那時候他看卡通,很喜歡迪士尼一套卡通,那套卡通電影談精緒,說人有憂傷悲觀並沒有錯,有了傷痛才知道快樂的意義。他覺得自己以前總是想得很少,抑鬱的日子卻讓他對人生許多事情靜靜沉澱再周詳一番,於是那些年他慢慢開始了解自己,知道自己想做什麼。

相識於理大 相聚於黃店

把鍋中的麵與菜都炒至輕微乾身,便可以上碟。煮好的墨汁麵被端到天台的一張矮桌上,廚房佬上了樓,與暴龍兩人默默各自架起二郎腿吃麵。整整一個上午,他們除了香煙沒半點米下肚,也餓了,暴龍一口接一口光挑着小卷來吃,廚房佬則一個人吃着大把大把的麵,把伴菜都留給暴龍。兩人低頭吃了半天,突然抬頭見到彼此嘴上圍着一圈墨汁,都笑了。

理大圍城戰以後,他們遇見彼此,齊上齊落。

「這個𡃁仔,我在理大時拿了他的盾來玩,那時他們一班細路全副武裝,四處巡邏,我便走去跟他們談天,叫他們試着攻擊我,當我是警察,叫他們試試看可不可以推倒我。我話連我也推不動,更別談那些久經訓練的警察。」廚房佬笑笑,兩人後來於理大分開後,他一連幾日在一些黃店辦大食會,於是與暴龍又再遇見,他覺得這小子特別聰明,比同年人有行動力和思想,發覺他不被金錢的利誘迷惑,很有骨氣,於是請了他做自己的助手。

廚房佬不再寂寥。

「搬出宿舍後,我一個人用4000蚊租了一個牀位,自去年6、7月之後,下班回家,我就天天在那邊看手機,看見那些新聞和直播忍不住一直流眼淚──病了那麼多年,我的情緒回來了,見到許多香港人再次出來抗爭,我知道原來不是我一個人有這種想法,原來許多香港人也和我一樣。我雖然失敗,但原來我沒有錯。」他提着鍋鏟、湯勺,去了中大,中大失守,他接連又趕至理大,在理大圍城戰中留到最後幾天才聽勸籲步出理大,接着被送到東區醫院精神病院。

理大圍城 分享同一包煙 共歷生死

「雨傘時我試過行到好前,但無用,因為我沒有受訓練,也沒有跟人作戰的經驗,我覺得這次應該用我最擅長的事情作為抗爭方式。」理大被示威者佔據後,被警方包圍,雙方火力猛烈地對峙了漫長的十六天,理大內情況惡劣。當時不少人看了新聞,覺得廚房佬因為情緒不穩,屢屢做出失常舉動,例如有報道指他強行逼使記者留在大學飯堂,又把白色粉末撒到地上以便查看有沒有人偷偷走進廚房。他神經兮兮的形象,變得深入民心。

「但其實我好正常。那日進來的律師、記者都說警方打算變陣,呼籲其他人於當晚12點前離開,除示威者外,只有記者能留在理大,可是那時有許多記者留在外面圍爐取暖,沒有人去看理大裏面的變化──據我所知,那天下午已經有許多便衣到了理大打開了飯堂的門,把原先貼在窗上用以遮蔽室內情況的紙撕走,就在對街起了帳篷,他們用望遠鏡望進來;有外媒見到大學的游泳池設施擺位不同了,水被放光,椅子圍着池邊放,泳池旁可供逃生的門被人鎖住;校內也突然多了許多調配專業、成分完美的汽油彈,一看就知不是普通學生和示威者所能製作的。我只好格外留神。有些報道寫我不吃不睡是因為我真的有事要做,我不去睡覺是因為我要好好看守廚房,我不吃東西是因為吃過東西就會眼瞓,並不是我黐咗線。有許多人話我好唔開心,其實打仗沒有開心不開心,只有不停去想下一步要做什麼。要開心,只有打贏了仗才會開心。」

他回憶在紅磚城的日子,警方一連幾晚在外面播放流行曲,一時是張國榮的《追》,一時是電影《監獄風雲》的主題曲《友誼之光》,一時是《十面埋伏》,警察用大聲公喊話,內容涼薄,多次提到示良者「無用」,「無思想」,「好蠢」,暗示他們出來後將前程盡毀,大學城裏人人神經繃緊,有人開始想家,陌生人相互擁抱,大家都在想遺書上要寫什麼。他在裏面認識了不少同道中人,和他們分享同一包煙,經歷生死。

「所以我不希望有人再話我煮嘢食給示威者是在『幫這一場運動』。我沒有『幫』,我也是其中一分子,我也是一個暴徒──如果你那樣叫上街的學生,請也這樣叫我。我在理大只睡了兩次,一次睡了四個半鐘,不是因為我黐線,是因為作為一個廚房佬,廚房無人接手,而客人就在外面等你,你可以走去瞓咩?」他反問。

這時,一鍋麵被吃光光了,兩人五臟廟祭過了,又抽起煙來。

下午4時許,村裏沒有一絲動靜,臨近歲晚,卻沒有一戶人門前貼上揮春,園裏放了蘭花水仙。整條村都靜悄悄的,只有冬日的太陽。燦陽下的這兩個人都穿著黑衣,坐在天台抽煙的姿態連成了對方的影子。

廚房佬說,現在最開心的莫過於別人吃過自己煮的東西,露出滿足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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