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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

在雨傘和硝煙之中,他救過市民,也救過警長

明周文化

更新於 2019年06月16日15:27 • 發布於 2019年06月16日15:25

2014年9月28日,中午12時45分。

大專生Rico(陳維烈)步出金鐘港鐵站,踏上通向政府總部的行人天橋,徐徐步往紅十字會的夏愨道總部。不久前,他收到信息,紅十字會緊急召集急救義工,需要於當日下午1時開始當值。Rico以為,這只是一次再普通不過的急救服務。畢竟,以往在大型活動或學校運動會當值,都是坐足一天居多。印象最深刻的,是有同學跑步比賽後不適,誤以為大量飲水有助恢復,反倒悶氣上湧,Rico還記得自己一腳都是同學的嘔吐物。

推開總部的玻璃門,驟眼看也有四五十位義工。部分義工久未見面,趁機交換近況,有講有笑。大家聚集在活動室,聽從安排。

無事的一天 一觸即發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新聞台直播了一個又一個記者會。不知不覺間,總部的同事已經將物資分門別類─眼罩、口罩、手套、噴壺、樽裝水、保護袍……然後,請來醫生和管理層與義工開會,解釋處理胡椒噴霧和催淚彈的方法。

其實,方法也只是沖水,唯獨義工要小心自己,別在沖洗時沾上噴霧殘餘物。

義工分成兩隊,一隊要穿上淺藍色保護袍,Rico當時年資尚淺,屬於從旁支援的另一隊。起初十五分鐘他覺得新奇,隨着保護袍一點一點貼在義工冒汗的前臂,他開始替大家感到悶熱,甚至懷疑,是否真的有需要用到這些裝備。

這時,新聞直播傳來最新消息:「示威者突破警方防線,衝出夏愨道。」

下午5時58分,Rico看着電視直播,一枚、兩枚、三枚、四枚─十秒之內,四枚催淚彈在人羣上空形成交錯的銀色拋物線,落地,但是室內聽不見催淚彈炸開的聲音。

一時呻吟 一時流淚

「好痛!」「有冇人幫手?」耳際傳來呼叫聲,Rico回過神,嗅覺也突然恢復過來,鼻端是刺鼻的塑膠燒焦味。即使已經戴上眼罩和口罩,Rico還是要相當努力才能勉強睜開雙眼。眼罩透着汗氣,Rico看見有人攙扶傷者,有人挨着牆壁前行,雙眼通紅,淚水不由自主地流下。他們張不開雙眼,但你仍彷彿能看得見他們流露出恐懼的眼神。

義工引領傷者往室外沖洗區,Rico協助剛沖洗過的傷者坐下休息。匆忙之間,他瞥見,剛坐下的那一位,一隻手還在微微顫抖,面上留有一片灼熱火紅,是胡椒噴霧咬噬過的痕迹。Rico拉一拉自己面上的淺藍色口罩,穿梭於室內室外。

大門打開又關上,打開又關上。一百二十分鐘過去,總部的急救站內填滿了黑壓壓的人頭。Rico一時會聽見傷者呻吟,一時會看見他們流淚,一時會聽見輕輕一句「我沒有事」。空氣中迴盪着刺鼻的燒焦味。

「有人跳橋受傷!需要幫手!」一把呼聲傳來。站得最近大門的是Rico與另外三位義工,忙亂之間,Rico連反光衣也未及穿上,趕緊抽起急救背包就跑。

放眼一望,夏愨道已經擠滿示威人士,不少人因為躲避催淚彈,退至演藝學院附近。天漸黑,只餘昏黃的街燈照明,他們四人敏捷地在人潮和雨傘之間穿插,橫過了干諾道中橋底的草叢。其他人已將傷者從橋底搬到一個讓車路口,Rico看見一隻變形的腳向外反。目測傷者呈現長短腿,他相信短腿那一邊的大腿出現了骨折。

四人分工合作,慰問傷者,同時逐一確定傷患處。兩分鐘左右,於統一中心候命的救護員趕到接手。救護員固定傷者的時候,Rico才開始真正留意到外界資訊。「橙旗」、開槍」、「走避」、「催淚彈」,交織成「跳橋人受傷」的故事。

好像平常一樣

Rico再次踏入總部,迎面而來的冷氣,讓他發現身上早已濕漉漉,空氣之中,混雜了汗水和眼淚帶來的灼熱。

晚上10時,傷者陸續散去,Rico與部分義工自願留下當值。大家找來平日急救時用的地蓆和背包暫當枕頭使用,各自在樓梯和走廊找個位置,輪流休息。

「原來催淚彈和胡椒噴霧是這個樣子的。」大夥兒總結道。

Rico睡得不好,半浮半沉,翌日下午1時,他穿過夏愨道去地鐵站。他只有三個任務:回家,洗澡,睡覺。

接下來一個星期,會方安排總部二十四小時開放,Rico當過三次通宵更,一切平靜得如平常一樣。Rico從小四開始參加紅十字會,父母清楚明白機構一直保持中立的人道立場,只是溫和地提醒兒子,千萬小心。

佔領行動擴展到其他地區,民間討論亦持續發酵。Rico記得,有一次飲茶,一位親戚問起媽媽:「Rico有沒有去佔中?」媽媽回答:「他去做急救義工。」親戚聞言,不以為然,結論就是:「咁即係佢支持啦!」媽媽不搭理,一笑置之。

對待傷者 一視同仁

在一場抗議政府立場的社會運動裏,為示威者提供急救,就等於是其中一分子?一般人也許選擇這樣理解。身在紅十字會工作的人,反而相當自覺要保持中立,特別是身穿制服的時候,更加不會表現任何立場。紅十字運動其中幾個重要的原則,包括人道、公正、中立。會方以及其工作人員,需要確保中立,才能得到衝突雙方的信任。不論傷者是軍人還是平民,只要是傷者,紅十字會就會提供救助。

雨傘運動期間,每一次當值可能都有四五十位義工,不可能人人都抱持相同立場。礙於話題敏感,大家不會表態是黃絲還是藍絲。「其實大家都有點避而不談。」Rico解釋。話雖如此,大家都是普通人,總不可能完全過濾相關話題。「四點鐘許Sir反而成為大家的共同話題,到時到候,大家就講笑話要追live。」他笑說。

那麼,你自己有立場嗎?記者問。面對這個問題,Rico三番數次想迴避,擔心自己的言論會影響會方立場。「重點在於,即使一個人有立場,也能夠提供中立公正的急救服務。」記者解釋數次,Rico終於肯開口。

當日來回穿梭夏愨道,他看見一個和諧互助的社區,參與人士不時為急救義工打氣,遇上有傷者要送院又會為救護車開路,Rico很感謝一羣學生對香港的付出。「當日是否需要用上催淚彈?是否有其他方法?為什麼這麼多人上街,政府還是不肯聆聽?」Rico反思,問題在腦海徘徊,他也沒有答案。

最後一天 警長的故事

彈指之間,七十九天過去。12月15日,警方清場。

那一天,Rico同樣在下午1時開始當值。晚上7點多,大夥兒在討論收工之後是否一起宵夜。突然,一名女警推開大門,喘着氣說:「有沙展暈倒,需要幫手!」門外的急救小隊帶上輪椅和簡單急救腰包,打算將傷者接到總部休息。

沒多久,小隊於對講機傳話:「緊急支援,需要AED!」聽到需要AED(自動體外心臟去顫器),大家都心知不妙,Rico聯同幾位義工立即出發。他們沿着空無一人的夏愨道跑向演藝學院方向,離遠已經看見警長大字形躺在馬路中心,義工正在施用CPR(心肺復甦法)。

Rico啟動AED機,解開警長制服的衫鈕,剪開內衣,取出電極片。Rico在平日訓練試用過AED機無數次,他俐落地撕開膠紙,將電極片交給資深義工貼上。Rico在心中默唸:「右邊鎖骨下方,左腹上方。」搓胸的義工奮戰到開機前一刻,所有人都不能再接觸傷者,AED機開始分析警長的心律。

一、二、三……「支持住呀!」四、五……「倫哥!」六、七……「醒呀!」八、

九、十……

「毋・須・電・擊。」機器冷冷地說。Rico心裏涼了一截。

電擊本意是協助不規律的心跳回復正常,毋須電擊的情況只有兩個,一是心臟正規律跳動,二是心跳已經停止。警長的情況,看來是後者。資深義工低頭繼續為警長做CPR,Rico環視四周,幾個警察早已累得靠在轉彎位的石壆休息。

Rico用對講機向總部報告進展,還未等到兩分鐘做下一次心律分析,救護車趕至。資深義工是退休救護員,協助運送警長上車。Rico一直站在原地,拿着對講機,記下救護員到達的時間、車牌號碼,以及救護車最後離開的時間。

個體的生命

走同一條路回去總部,時間忽然變得漫長。Rico心中冒出許多許多問題,為什麼會如此突然?為什麼警長會暈倒?為什麼會沒有心跳?假如警長出事,他的家人怎麼辦?

回到總部,大家向其他義工交代情況,Rico在分享時忍不住哽咽。那時,Rico剛從中學畢業兩年,差不多完成一個資深急救課程,但那是他第一次接觸到如此嚴重的個案。事後,他讀到警長的新聞,知道對方在送院途中回復心跳,但是一直沒有醒來,很可能成為植物人。直到今天,Rico依然心有戚戚然。

Rico在運動的開始和結束,分別救助過市民和警察。每一個人,身份和立場背後,仍然是生命,仍然是一個有血有肉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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